晚唐浮生 第9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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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還沒打完,就說李存孝功居第一,這話卻沒人不服。 事實擺在那里,他先全殲晉援軍安遠部三千余人,隨后突入易州,極大動搖了前線敵軍的意志,迫使義武軍撤退,涿州損兵折將。今日在城下,又生擒敵將安重誨,挽救了不少潰散夏兵的小命。 細細算下來,立了三功了??烧l能想到,就在兩個月前,他還被晉軍、義武軍圍攻,被打得跟狗一樣,連城都出不了。 葛從周當然知道其中原因,但看起來李存孝腦子還是有點不清楚,或者他很清楚,但性格上的缺陷讓他有些飄,認為自己功勞大,別人都是陪襯。 “葛帥這話我愛聽?!崩畲嫘⒁恍?,道:“安福遷就這一個兒子成器的,遣人招降吧。若不降,割了安重誨小兒的腦袋送給他,看他會不會氣得吐血而亡?!?/br> 此話一出,人人臉色有異。 這尼瑪是人話?你殺了人家唯一成器的兒子,還指望人家投降?怕不是盡散家財遍賞諸軍,再把妻妾扔給軍士們玩弄,玩完后殺了充作軍糧,鼓舞士氣,和你死磕到底? 剛被綁起來的安重誨更是對他怒目而視,同時也有些擔憂。 他不是第一次被俘了,之前在齊州已經被抓過一次,而且是父子二人同時被抓。那次被釋放了,這次還會被放走嗎?怕是沒這么簡單了。 “小安將軍,你怎么看?”葛從周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問道。 安重誨有些羞憤。 想求饒,又覺得丟面子,但不求饒,萬一真被殺了,那真是萬事皆休。思來想去,終究覺得面子比命重要,打定主意不說話了。 死就死吧,此時若求饒,縱然活了下來,那可真是比死還難受——一輩子被人指指戳戳,還不如死了。 葛從周似是能猜透他內心的想法,說道:“少年郎壯哉!我征戰多年,看到有人為了活命,出賣摯友給敵人,冀圖立功;有人為了偷生,獻上妻女給敵人玩弄,冀圖博其一樂;有人為了富貴,不惜數姓家奴,毫無廉恥。你——很好。真準備引頸就戮了么?” 安重誨咬緊牙根,臉上浮現出很復雜的神色,但終究硬挺著沒說話。 “可惜!”葛從周笑了笑,道:“你想死,卻沒機會了。你阿爺不想你做出這么殘酷的選擇。父母之愛子,唉!” 安重誨聽了一驚,轉頭望去,周圍人影憧憧,什么都看不到。 但很快,風中傳來了聲音:“晉人開城了!安福遷開城了!” 隨即傳來密集的戰鼓聲,角聲也連連響起,大群軍士前出列陣,提防晉軍直沖過來。 北風中安靜地令人感到心慌。 涿州刺史安福遷帶著兩千余人出城,緩緩站定。 北風呼嘯,軍旗獵獵。兩鬢斑白的安福遷騎在馬上,定定地立了許久。 良久之后,他輕嘆一聲,揮了揮手。 一騎奔出,至夏軍陣前,道:“邵圣遠提義旅,迭克名都。捷音繼振,惡蔓皆除。罪將安福遷深悟前非,誠獻郡邑。乞圣人念及生民,保全黎庶?!?/br> 騎士念完一遍后,又大聲念了兩遍,隨后自返陣中。 葛從周也很快接到了消息。 他并不感到意外。涿州本來就沒多少兵了,抵抗得甚是辛苦,全軍上下士氣低落,茫茫然不知明日如何。如今兒子又陣前被擒,饒是安福遷想繼續抵抗,也實在提不起精神來。既然如此,不如降了。 邵圣與晉王乃義認兄弟,并非朱全忠那等生死仇敵,降了也沒什么。 “安使君深明大義,圣人聽聞,定有獎賞?!备饛闹芟铝罱饬税仓卣d身上的繩索。 安重誨仍坐在地上,垂頭喪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邊廂,安福遷在得到明確信號后,下令守軍脫下衣甲,與器械一起扔在地上。 龍驤軍副使王虔裕帶人上前,把兩千余降兵驅趕到一處,仔細看守著。 左廂兵馬使閻寶得到命令,帶著兩個步兵指揮進城,控制各處要點。 至此,范陽城落入夏軍手中,前后不過月余。 李存孝在一旁無聊地看著,走過安重誨身側時,還輕笑一聲,道:“你父子二人算是兩度就擒了?!?/br> 安重誨低著頭,什么也沒說,但緊握的雙拳揭示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李存孝哈哈大笑,縱馬回到了清夷軍大陣之中。 葛從周當天下午就進了城。 范陽(今涿州)置于隋開皇元年,一度改名永陽、淶水、涿縣,本身在易州、幽州之間歸屬不定。大歷年間置涿州后,便一直是涿州理所。 這個地方,可以說是幽州南方非常要害的地方。失此地,則成德、易定、河東兵馬蜂擁而至。據此地,則可利用地形,將敵人拒之門外——這不,葛從周第一時間派人整修祁溝關。 祁溝關位于淶水、范陽中間,史上曹彬大敗處。 關城多年未曾整修,早已破破爛爛,且無戍兵,幾不設防,確實需要修繕添兵。 除此之外,他還讓安福遷親自出馬,說降涿州轄下的歸義、新昌、新城諸縣來降——抵擋天雄軍許久的固安縣剛被攻克。 這些屬縣,除固安正當大道,有些許兵將外,其余兵力寡弱,多為土團鄉夫鎮守。有安福遷幫忙,相信沒幾個人愿意為河東賣命了。 ※※※※※※ “陛下,涿州傳來捷報。葛帥克復范陽,收取諸縣?!瘪R車之內,邵樹德很快就收到了來自前方的捷報。 邵樹德伸出手,儲慎平恭敬遞上。與捷報一起來的,還有監軍的信件。 仔細審閱一番后,他大致明了了此戰的過程。 葛從周比較公正,沒有曲飾經過,但他也委婉地指出,李存孝桀驁不馴,不太好駕馭,又得罪人太多,不利于軍中團結。 邵樹德看后笑了。 這廝在歷史上被劉氏勸降后,李克用倒是想保他的,就等著部將們為他求情遞臺階呢。結果什么情況?居然沒有一個為李存孝求情的。 與他關系惡劣的康君立、李存信等人自然不用說,肯定不會求情,但其他“中立派”咋回事?居然都不說話。 李存孝會不會做人,由此可見一斑。 “希望他聰明些吧?!鄙蹣涞聦④妶笾糜谝慌?,默默思考。 他不是那種沒見過勇將的人,事實上邵圣自己就是勇將一員——嗯,稍稍夸張了億點點。 自艱難以來,民間勇武之士如過江之鯽,多如牛毛。 朱瑾勇不勇?那是相當勇。但與我做對,到最后連妻子都讓我睡了。 夏魯奇勇不勇?那是相當勇。他忠心不二,老子送了他兩個美貌宮人。 李存孝這大侄子啊,如果能收斂那副狂態,也不是不能用一用。如果還是繼續作死,那沒什么好說的,削職為民都是輕的,弄不好就得毀了他。 是龍你給我盤著,是虎你給我臥著。老子沒有集郵癖,只舔女人,不舔名將。 思考完畢后,他又拿起軍報看了看。 葛從周遣野利克成率部守祁溝關,阻擋可能次第開來的晉軍。又留王虔裕留守涿州,防止義武軍再殺回來。他自己則帶著龍驤軍主力及效節軍,趕往幽州——其實也就一百二十里的路程,中經良鄉縣。 這是急著去摘取最甜美的果實了。 葛從周主持這場北伐大戰以來,邵樹德第一次從排兵布陣中感受到他的情緒波動。 是的,沙場老手通過一些細節,就能判斷出很多東西。 “傳令——”邵樹德敲了敲手指,道:“直趨幽州,無需停留。清夷軍李存孝部劃入齊州行營,歸隸葛從周指揮。歸德、龍武、控鶴等軍亦劃入齊州行營,委趙王嗣武為行營都指揮副使。另,讓安福遷父子前來覲見?!?/br> “遵旨?!眱ι髌綉?。 信使飛快奔出,前往涿州、幽州傳令。 第045章 新土 建極三年十二月初二,邵樹德的車駕已過任丘,往莫縣前進。 是的,他離開蘆臺軍后,沒有直上薊州,而是向西拐,過瀛洲、入莫州,他想看看新打下來的這片土地。 隨行軍眾甚多,突將、拱宸、銀鞍以及新趕來的定難軍,計有步騎四萬余人。 有此雄兵,他甚至想看看成德王镕會不會主動出擊,會上一會。 當然,成德軍沒有來,這讓邵樹德對他們的印象更深刻了一些:擅長守城、拙于野戰。 離開任丘之前,他特地召來了瀛洲刺史邵播,囑咐其盡快把州兵組建完畢。 邵播從棣州帶去了千把人,義從軍又撥了五百年紀較大的老卒,已有千五之數。 邵樹德打算從安福遷的降兵中抽五百人,揀選五百名淮海道鄉勇,再招募五百散落鄉間的幽州潰卒,計三千眾。 幽州新得之地的第一要務是清理匪患。其實就是把散落鄉間的潰兵給收拾了,無論是捕殺還是令其返鄉,皆可。反正是要把局勢盡快穩定下來,開春后做好春播工作。 邵播對瀛洲刺史的職務非常滿意。 這是個大郡,至今尚有約四十萬人。在這里當刺史,不比殘破的棣州強多了? 初二夜晚,邵樹德宿于任丘、莫州之間的君子館。 時天降大雪,邵圣興致很高,令人于館內置酒,夜賞雪景。 君子館其實是一個很普通的館驛,就像鄆州的待賓館一樣,很常見。若非北宋雍熙年間出了名,怕是都很難上史書。 邵樹德坐在庭院中,看著撲簌簌落下的雪花,一時間竟然無言。 史上八十多年后的那天,應該也是這般天寒地凍。宋軍因為“會天大寒,我師不能彀弓弩”,失去了主心骨,被遼軍擊敗,“死者數萬人”——彀,就是把弓張滿的意思,天冷時,弓弦脆,確實容易拉斷。 但這還是讓他很無語。你不能用弓弩,敵人也不能用啊。 夏隨唐制,弩手射完弩后,要拿著雙手重劍或陌刀上去砍人。弓弩不能用,砍人不會嗎? 事實上“長劍軍”這種編制流行于中晚唐,一般而言都是精銳部隊。射完弓弩,長劍武士就上去與人以傷換傷,以命換命了,怎么能因為弓弩無法使用而戰敗呢?只會射弩?技能如此單一? 這個疑惑讓他下意識覺得,禁軍或許還是要走花隊的路線,哪怕培養成本高。玩不了后世多兵種聯合作戰,就老老實實培養通用步兵、多面手,多砸錢。 民間尚武的風氣要保留。老百姓練武了,就能攤低職業武夫的培養成本,因為招募過來就會玩弓、玩槍、玩刀,節省太多資源了,也縮短了成軍的時間。 “簡簡單單一館驛,史上多少遺恨,天厭耶?人禍耶?”邵樹德嘆了口氣,端起酒樽一飲而盡。 陳誠疑惑地看了一眼,不知道圣人為何發此感慨。 “陛下,史朝義敗于莫州,非君子館?!标愓\說道。 他以為圣人在感慨唐軍于莫州大敗史朝義后,未能除惡務盡,犁庭掃xue。 “哈哈!”邵樹德笑了笑,道:“朕這次卻要除惡務盡,直搗幽州,誰能阻我百戰精兵?” 陳誠喝了幾兩貓尿,也有些醉意,笑道:“李存矩死于莫州,李存實死于平州,李存顥于臨渝關被斬,安福遷父子在館外泥首謝罪,就剩李存璋、李嗣恩等人了?!?/br> 其實還有李存進、李存信二人,但他倆手上沒兵,跑得飛快,早就回河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