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2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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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方面由大將劉仁恭統率一萬多步騎迎戰,雙方相持多日,最后渤海國大敗,潰不成軍。若不是天氣驟然轉寒,大雪紛飛,渤海國就不僅僅喪師的問題,很可能還要失地。 今歲開春后,契丹便大舉進兵,四處擄掠,渤海招架不住,便請求夏人幫忙。 安東行營都指揮使邵嗣武接到求援后,很是躊躇,因為他也抽不出多少兵。遼陽、新城、撫順三地,已占去了萬余兵馬,兵力分散的情形極為嚴重——說白了,攤子鋪得有點大。 而且這些軍士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守了一個冬天,早就想回家了,根本沒興趣替渤海人打仗。無奈之下,邵嗣武調集了五百魏博夫子,發下了部分繳獲自契丹人的武器,讓他們趕到長嶺府,協助渤海人守城。 就在七天前,一支契丹兵馬進至城下,肆意辱罵、恐嚇渤海人,然后分兵至村落,燒殺搶掠。五百魏博夫子見契丹人分兵分得厲害,便趁夜出城,給他們狠狠來了一下,斬首近百,奪馬五十余匹,并順利撤回。 契丹遭此打擊,便不敢分兵了,稍稍搶掠一番后,呼嘯退去。 正當渤海人滿心歡喜的時候,魏博武夫覷到了他們的軟弱和無能,結果就發生了今天的鬧餉事件——渤海人答應的好處沒有完全兌現,這他媽能忍? “答應諸位的錢肯定會給的。渤海乃海東勝國,幾千緡錢出不起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敝國正從中京調集錢糧,很快就會發下,斷不會少了的?!迸岘G見幾名武夫提刀向他靠近,連忙大聲說道。 但沒用,這些武夫看見裴璆身后還跟著一支車隊,直接圍了過去,拿刀挑開一個個袋子。 “哇!”贊嘆聲齊齊整整地發出。 車上擺滿了金銀器、布帛、珍珠、藥材、毛皮以及其他財貨,讓人眼花繚亂,情不自禁伸手去抓。 “諸位,這可使不得??!”裴璆一見急了,連忙阻止。 “唰!”有人抽出刀來,架在裴璆脖子上,道:“滾!” 但裴璆不敢滾,苦勸道:“諸位,撫順符都頭將返,這是要送過去交割的財貨啊。你道最終是給誰?我剛剛收到消息,大夏圣人將巡河北,討盧彥威,這是送給邵圣的貢賦啊,諸位好好想一想,可能動?” 魏博武夫們猶豫了。 若是送給哪個官的財貨,他們咬咬牙、腦袋一熱,還真敢搶了??扇羰撬徒o大夏圣人的,卻干系重大,有些麻煩。 安東行營都指揮使邵嗣武乃圣人長子。爹的錢被搶了,兒子若不找回場子,便是不孝。這幾十車財貨他們若敢伸手,便是追到天涯海角,安東行營也要把他們弄死。 有點不太值得! “莫不是在誆騙我?”有武夫疑惑地問道。 “怎么可能誆騙!”裴璆隨意走到一輛車前,指著被軍士刀劍挑開的袋子,道:“此為敝國著名的盧城稻,色白粒長?!?/br> 又走到一輛車前,道:“此為南海府上供京師的昆布,亦為上品?!?/br> “再看這些藥材、珍珠……” “此為率賓府土人獵殺之海豹皮、海狗皮,還有煉制的海豹油……” “這是龍州細帛,以柞蠶絲織成……” 裴璆一一介紹。 “窮鬼!還送稻米、豆子、粟麥,邵圣缺你這點吃食?”軍士悻悻道。 說完,他看了看身邊的同袍,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猶豫,于是長嘆一聲,退往一旁,不再打這批貨的主意了。 裴璆見狀,大大地松了口氣,立刻讓人帶著車隊出城,前往撫順,免得節外生枝,真被人搶了。 不過他也不敢過分得罪這幫魏博武夫。他們確實是一股強悍的戰力,雖然只有五百人,但膽大心細,敢于夜間出城,與契丹賊子廝殺,這是已經視契丹如虎的渤海軍士難以做到的。 渤海朝廷一致判斷,契丹去年西征吃了虧,今年一定會在渤海身上大肆找補??紤]到他們屢戰屢敗的情況,還真不能開罪夏人,即便他們派來的這些兵真的很跋扈。 “諸位,長嶺府已調豚羊牛兩千頭、酒三百壇,以犒賞諸軍。錢帛之事,用不了多久就會從中京運來,諸位稍等旬日便可。如何?”裴璆問道。 “也罷,便再等你十天。若屆時還沒錢,便不要怪我等自取了?!蔽浞蚴樟说?,警告道。 “不會的,不會的?!迸岘G賠笑道。 堂堂渤海國信部少卿,回不了上京的朝堂,終日在長嶺府、中京一帶與夏人周旋。說不苦是不可能的,但也沒有任何辦法。如今這個世道啊,太難了。 ※※※※※※ “符將軍,安東府便交給你了,此為我之心血……”旅順城內,邵嗣武猶豫再三,沒把后半句話說出來。 “趙王且放寬心?!狈鎸徯Φ溃骸捌醯べ\子的精力都放在渤海身上了,正好給了咱們休養生息的機會,出不了事?!?/br> 安東府六縣,如今最大的問題是缺人、缺物資,什么都缺。正因為如此,他們缺乏持續作戰的能力。去年大舉北上,今年來了這么多張吃飯的嘴,各種物資消耗得很快,便只能采取守勢了。 當然,守從來不是窩在家里不動,那是死守,早晚完蛋。 真正的守,還是得寓攻于守。即整體戰略是防守,不急于擴張,而是注重消化現有的地盤,深固根本,但策略上派遣部分兵馬進攻契丹,令其疲于奔命。 “符將軍是知兵的,我放心?!鄙鬯梦湫Φ?,隨后便與安東府諸將佐們一一告別,前往碼頭。 圣人北巡,即將駐蹕齊州泰山宮。作為今上長子,邵嗣武要進宮面圣,具陳過往兩年所做的努力。 至于述職完畢之后還能不能回安東府,那要看圣人的意思如何了,邵嗣武沒有反抗的能力。 碼頭上已經停泊了十余艘船,即將揚帆起航。 邵嗣武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旅順。 青黛色的城墻已經圍起來了好大一片,今年一定能夠筑城完畢。安東府名義上的理所在積利縣,但事實上的首府在旅順。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口最多、經濟最發達、工商業初見萌芽的旅順的地位都是不可取代的。 “噹噹噹……”碼頭上鈴聲響起,一些補給完畢的船只開始拔錨起航。 一艘又一艘接連駛離了港灣,至外海調整了下隊形后,緩緩消失在了天邊。 邵嗣武知道,這是前往大遼水入??诘拇?。一共十艘船,滿載物資、工具及近千名士卒,前去立寨戍守。 平海軍的人已經粗粗考察了一遍,找出了一塊適宜立寨的地方。此處地勢相對較高,較為干燥,適宜作為初期的據點。 一千名士卒也都是禁軍退下來的老卒,戰斗經驗極其豐富。大遼水下游那一片,沼澤眾多,水網密布,契丹人也甚少過去。猝不及防之下,寨子就被夏人立起來了。而只要成功扎下根來,渡過了最艱難的前期階段,契丹人就毫無辦法了。 囿于當地的環境,契丹無法派遣大隊兵馬過來。兵少了卻又不濟事,根本打不過有海上外援通道的千名禁軍老卒。 這個虧,契丹人是吃定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又要多一個戰略防守方向。 而寨子的名字也有了,圣人欽定:營口——本來按照慣例應該叫遼口的,命名習慣如此,如渦口、潁口、清口等等,無奈胳膊拗不過大腿,只能叫營口了。 “噹噹噹……”鐘聲又起。 邵嗣武與追到碼頭上送行的人再次告別,登上了船甲板。 安東府六縣的設置、田地牧場的開辟、城池的修繕與新筑、遼陽新城撫順等地的收復,以及最為耀眼的對契丹戰爭的勝利,都是可以與圣人分說的功績。 邵嗣武好好理了理思緒,打起了面圣時的腹稿。 第004章 棣州城 棣州理所厭次縣城外,刺史邵播剛剛檢閱完部隊。 檢閱完部伍,自然要發賞,但邵播真的沒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一人給了幾百錢便打發了,而軍士們也不以為意,散了后直接回家干農活。 是的,棣州幾乎已經不存在成建制的職業武人了?,F在上陣打仗的,都是換了不知道幾茬的征召兵。長期的拉鋸之下,各縣損失非常慘重,日子快過不下去了——就這樣一種經濟狀況,他們還要給樂安郡王上供,還有禁軍駐扎所產生的龐大的遞頓支出。 屯于棣州的禁軍乃突將軍一部,萬余步騎,主要與盧彥威作戰,偶爾還會面對王镕的鎮州兵。 突將軍是淮海道的主要駐軍。最開始幾乎盡數屯于棣州,后來,隨著南方局勢有些緊張,徐、泗二州有小規模叛亂,于是分出一廂兵馬南下彈壓。留在棣州的是左廂,與滄景兵也算是老相識了。也正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才保得棣州沒有全部淪陷,朝廷有了一個楔入滄景鎮內部的橋頭堡。 邵播不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突將軍身上,那是不理智的。棣州的土地,還得靠本鄉本土的勇士來保。 邵播扭頭看了一眼。 散去的將士們老的老、少的少,有人雙鬢斑白,有人一臉稚氣,有人還算魁梧壯實,有人卻是瘦弱不堪,就連兵器也五花八門,甲具更是很少看到。 這樣一支軍隊,一般而言是不能戰的,一觸即潰大有可能??烧l讓滄景武夫太能禍害了呢?棣州百姓受夠了那幫豺狼,如今被征召而來的軍士,又有哪個不和他們有仇?非如此,他們不可能堅持到現在。 “棣州最后的元氣了。他們若沒了,棣州最后的脊梁骨也就斷了,今后即便殺父仇人打過來,也沒人會反抗了?!鄙鄄@了口氣,說道。 播弟邵揚聞言有些迷茫。 棣州為朝廷頂在一線,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四境荒蕪,百姓亡散,全州上下過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百姓的忍耐幾乎要到極限了。這次若不能討滅他們的頭號死敵盧彥威,那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當然,便是北巡失敗又如何?圣人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他們棣州在河北孤獨地對抗敵軍,忍受敵人的報復,你又能如何? 造反?你有實力么?怕是連黃河都過不了。大夏朝廷掩有百余州,一州一郡造反的消息,都不足以在夜間打開宮城,入內稟報。 “別多想了?!鄙鄄フf道:“靜觀其變即可。此番北巡,圣人空國而來,即便大敗虧輸,也不要有什么想法。我等只忠于洛陽朝廷,至于是哪家圣人,這不重要。我今日便收拾收拾,前往齊州面圣,你留守棣州,與突將軍多加聯絡,穩著點?!?/br> “好?!鄙蹞P應道。 兄長是有本事的,見識也很非凡,邵揚小時候就知道了。最近與兄長談論天下大勢,一直引以為憾。 昔年淄青節度使王敬武薨,棣州刺史張蟾不服王師范小兒,起兵造反;朝廷亦覬覦淄青六州之地,派太子少師崔安潛出任節度使;王師范派出去征討張蟾的大將盧弘亦擁兵自重,回師青州,逼迫王師范。 那是淄青六州最混亂的時刻,錯過那個天賜良機,便再也沒有機會了。而你連一鎮節度使都不是,在這個亂世之中,又哪來的機會縱橫捭闔、快意馳騁呢? 棣州邵家,當時沒出頭,那么也就這樣了。 新朝邵圣,一力削藩,中原的河中、陜虢、宣武、天平、泰寧、感化、淄青等鎮在他的打擊下灰飛煙滅。而今地方上也就只剩一些藩鎮余孽在默默潛伏,始終等不到作亂的機會。 若再穩定個二十年,等這些藩鎮余孽都死心了,就更沒機會了。 兄長大膽判斷,今后若有改朝換代,一定起于洛陽,而不是地方藩鎮了。也就是說,造反的主力從藩鎮變成了禁軍。他原本預計這個過程要花幾十年時間的,但邵圣削藩削得喪心病狂,為此不惜延遲統一大業,也要打好地基。 削藩帶來的結果就是天下精兵收于洛陽,有能力改朝換代的就禁軍那撥人了。 他們這些地方小軍閥,能做的就是坐觀洛陽城頭變幻大王旗,誰當圣人就支持誰,別無選擇。 回到城中后,邵播兄弟沒有耽擱。 邵揚自去衙署坐鎮不提,邵播與家人一起吃了頓午飯。 看著桌上不甚豐盛的飯菜,他重重嘆了口氣。連刺史都這樣了,可想升斗小民過的是什么日子??珊捱€有那樂安郡王在吸血,簡直了!他甚至都有些懷疑,圣人將樂安郡王的食邑放在棣州,是不是別有目的?整整五千戶的財貨,我多養一千精兵不好么? 離家之后,邵播帶著數十騎一路向南。 從州城到黃河渡口這一片,人煙稀少,百業凋敝。 房屋破了沒人修繕,田地中的雜草無人清理,道路坑坑洼洼,頗為不便。 時已六月,去歲種下的越冬小麥已經到了收獲的時節,但田間地頭卻沒有多少人。即便有,也以老人、婦人、小孩居多。 聽到清脆的馬蹄聲后,在田間忙活的農人都戰戰兢兢,生怕又是來催課或拉丁的。邵播見了他們害怕的模樣,催馬掩面而去,無顏見本鄉父老。 而在渡過黃河,進入淄州鄒平縣境之后,風物又陡然一變。 淄州,不知道多少年沒打仗了。安史之亂那會就沒怎么波及,其后的藩鎮混戰,也得以偏安,未被卷入。長時間的和平下來,淄州百姓的日子雖然談不上多么富庶,但說一句安定確實沒有錯的。 邵圣東征那會可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殘,但也很快結束,損失在可以忍受的范圍內,故很快恢復了過來。 “淄州四縣,往常也就和棣州六縣差相仿佛,如今卻是被人遠遠甩在后面了?!鄙鄄ハ铝笋R,在一處山野小店內暫歇,看著附近田間金黃色的麥穗,神色極為復雜。 驛道之上車馬來往不絕。一部分向東,滿載糧食、農具、布匹、鹽茶等各類物資;一部分向西,則裝運著大量粟麥、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