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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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農田,夏秋季節種蔬菜或牧草,冬春季節種蕪菁以及剛剛開始推廣的胡蘿卜,基本上已經成為一種風氣了。 這里都是拓跋家的田地,一共百余畝。對洛陽這個小盆地而言,其實相當不錯了,更別說還是靠近京城的田地。 是的,洛陽周邊的土地資源并不怎么豐沛,且早就分給先期過來的移民了——通過分期付款的方式。 后期遷過來的軍士家屬,想要買地的話,只能去更遠的偃師、鞏縣、緱氏等縣了,還不一定買得到,且非常不方便——家人住在百余里之外,你在軍營內,總共那么幾天假期,來往不嫌麻煩嗎? 更何況很多軍士壓根就不買地。種毛地啊,本來就是提頭賣命,老子只會殺人,不會種地,也不愿意種地。 “好了,洗洗便裝車吧?!蓖匕弦筒f道。 莊客們紛紛應是。 不遠處的驛道上,有馬車正在等著。領頭的是一位十八九歲的高個男子,名叫康福,也是拓跋家的莊客。 康福是沙陀人,在代北作戰中被俘,隨后在洛陽修宮城。建極元年七月,今上化唐為夏,大赦天下,康福被赦免,落籍河南縣。但他一窮二白,啥也沒有,于是到拓跋家的農莊上當莊客謀生。 “康福,你真要走了?”拓跋彝昌走了幾步,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問道。 “是?!笨蹈T挷欢?,直接說道:“已經和人約好,同去安東府?!?/br> “募上府兵了?”拓跋彝昌眼神一凝,問道。 康福是蔚州軍校,弓馬嫻熟,武藝相當不錯,也有一股子敢打敢拼的氣勢。因此到了拓跋家后,根本不種田,也不會種田,以照料牲畜、看家護院為主。 這樣一個人,用著其實挺順手的。他若走了,拓跋氏從哪再募一個曾經的軍校來給他們看家護院?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募上了。有人考校了一番,立定射鹿子,行進射草人,馬上左右開弓,還有馬槊、步槊、橫刀技藝,我都得了上等?!闭f起這話時,康福略略顯露出了些許傲意。 拓跋彝昌也是少年人,聽了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譏諷道:“你這么厲害,怎么還是當了俘虜?” 康福臉色漲紅道:“夏兵……官軍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我等數百人在山上立個小寨,苦戰多日,卻無援兵,只能降了。非是我等不勇猛,五百人守寨,最后只有兩百人投降,寨子外面的黨項兵尸體一摞一摞的?!?/br> 拓跋彝昌心里更不舒服了。 不過到底在燕北和宮中都歷練過,他很快壓住了心中的些許不滿,找來一仆人,低聲耳語幾句。不一會兒,仆人捧來了兩匹毛布,拓跋彝昌讓其交給康福。 “也是相識一場?!蓖匕弦筒f道:“明年三四月間才走,是吧?那在我家也干快兩年了。這兩匹毛布,拿著吧,便是贈禮了?!?/br> 康福一愣,伸手接過,道了聲謝。 毛布這東西,固然沒有絹帛值錢,但最近一年其價值與日俱增,好點的毛布已達到二百錢一匹,比某些廉價雜絹便宜不了多少。而且,看眼下這趨勢,單匹毛布的價格,還能再漲個一二十錢左右,因為人們對這種新鮮事物的接受度越來越高,需求量越來越大。 都是圣人帶起的風潮! 最初就他和他女人穿戴,后來親兵開始發,接著是大頭兵。那會的毛衣,雖然保暖,但穿著刺人,并不怎么受人喜愛。圣人賞下,大伙接著便是,穿不穿再說。不過到了去年,毛布的質量有了進步,變得更加軟和了,產量也有了很大的增長,冬春官服,也開始配發毛衣,一下子提升了毛布的地位,單匹價格直漲三十余錢。 當然,給毛布價格托底的,是其可以用來抵稅。這使得老百姓放心大膽地養羊取毛,不再擔心其毫無用處。 如今的河南府,宅園內蓋房種桑,田里種小麥、豆子、牧草,田舍夫們基本已經習慣了這種耕作模式,社會風貌已經大不一樣。 康福身上的冬衣就是毛布制成的。原因無他,便宜。而在此之前,老百姓可不是每個人都有御寒衣物的。這兩匹毛布拿回去,可以制幾身衣服了,算得上是厚賞。 “走吧?!钡鹊绞忀记逑赐戤呇b車,拓跋彝昌揮了揮手,與車馬一起上路。 他假期已畢,正好一起回宮中上值。這幾車蕪菁,也是宮中采買,順路就押送過去了——作為護院,康福自然也要跟著了。 “你約的都是哪些人?”路上閑著無事,拓跋彝昌便問道。 “兩位禁軍老卒,年歲大了,退了下來,都是義從軍的?!笨蹈4鸬?。 “你怎會認識他們?”拓跋彝昌懷疑地看了他一眼。 “都是河東俘兵,運氣好被揀選了出來,作為補充兵進了禁軍?!笨蹈4鸬溃骸斑M去時本身就年歲不小了,廝混了幾年,便退下來了。還沒來得及置辦家產,現在想想,干脆也不置辦了,采買些東西,到安東府安家算了?!?/br> “義從軍……”拓跋彝昌沉吟了一下,道:“打完魏博,義從軍便回到河南府休整,聽聞遲遲未補充戰損,這有點意思?!?/br> “不會補充了?!笨蹈Uf道:“或者即便補充,也是走的人多,進的人少。朝廷就是在通過這種手段削減義從軍員額呢?!?/br> 戰損、退伍都會造成缺額,但遲遲不補充,朝廷打的什么主意,盡人皆知。不過這確實也是一種比較柔和的裁軍方式,比成建制遣散所造成的震動,可要輕多了。 “天下尚未太平,就不需要養這么多兵了么?”拓跋彝昌嘆道。 馬車行駛在一等國道之上,走得輕快無比。 道路兩側有成片的農田。田里種的也是各種冬菜,比如蕪菁、菘菜之類。有幾片田的蕪菁、菘菜種在一起,這是收了河南府農學錢的農戶搞的。據說菘菜、蕪菁會“生”出許多奇奇怪怪的“孩兒”,就如一個漢人與粟特人成婚,生下的孩兒兼具兩方特點一樣。 拓跋彝昌對此是相信的,因為馬和驢能生出騾子,蕪菁和菘菜也有可能?;蛟S不定哪天,老百姓餐桌上就又多了幾樣冬菜呢,甚好。 “兵太多了唄。晉王的兵,還沒這邊拿的錢多呢,一樣養得焦頭爛額?!笨蹈Uf道。 天下各藩鎮的武夫,收入并不一樣。比如以前朱瑄、朱瑾的兵待遇就沒朱全忠的宣武軍好,而時溥的徐州兵收入則超過宣武軍,楊行密的淮南兵收入比他們都要高,完全看各鎮的經濟情況了。 “安東府將才不少,你去了那邊,須得豁出命來,才有可能出人頭地?!弊吡诉@么一路,拓跋彝昌對這個驕傲的少年已經沒什么芥蒂了。想想也是,都是要去邊疆搏富貴的人了,何必與他置氣呢? “我知道。龍武軍使劉鄩在安東府最為出名,數百里挺進遼陽,洛陽都有人稱贊。除此之外,還有王彥章這等猛將,聽聞單騎沖陣都不是一次兩次了,契丹人畏之如虎?!笨蹈Uf道。 “可不止?!蓖匕弦筒f道:“兗州將董璋、青州將張溫出身銀鞍直,乃陛下親兵,武藝非凡,敢打敢拼?;春5蓝紝⑼踅?,戰陣之上絕藝殺敵,功勛卓著。這一路,人才濟濟,符存審也是一員帥才,而今所缺的,無非就是戶口、錢糧、物資。解決了這個,北上勢如破竹,將契丹人逐出遼西易如反掌?!?/br> “那可要去會會了?!笨蹈4笮Φ?。 少年郎,總覺得自己的武藝天下第一,戰陣之上殺敵立功,等閑事耳。隨后圣人刮目相看,連連拔擢,都是水到渠成。 “河南府招募府兵,多為禁軍老卒吧?”拓跋彝昌又問道。 “大部分都是。鄉間勇少年亦可應募,但名額有限?!笨蹈Uf道。 “可知要去哪里?” “不知?!?/br> 拓跋彝昌愕然。 他其實是知道一點內情的,因為有一回圣人與樞密院、兵部、戶部的大臣們座談,他在一旁值守聽到了。 當然,聽到是一回事,說出去就是找死了,拓跋彝昌沒這么蠢。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河南府這邊將提供千余名禁軍退伍老卒、民間招募的勇武之士五百人,外加千名魏博夫子,至大遼水入??诟浇藿ㄜ娬v守,根本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去旅順縣過好日子。 此軍寨建好后,將慢慢輸送人口、器械、糧食、牲畜過去,開墾田地,放牧牲畜。等到時機成熟,便會筑城設縣,成為打擊契丹的又一個堅固據點。 午后申時,拓跋彝昌家的馬車經興安門進了東都苑,將冬菜交給了農圃監的中官。 第073章 吃魚 “就在這等著?!鞭r圃監的中官們指了指一塊空地,讓馬車停在那邊。 值守的侍衛看到拓跋彝昌后,微微點了點頭。 拓跋彝昌回了個禮,便準備去營房銷假了。 熟悉他的中官低聲道:“拓跋副將痛失良機矣?!?/br> 拓跋彝昌不解,問道:“發生了什么?” “圣人便在黃女宮外宴請赤水軍將士和長直侍衛,拓跋將軍若在值,今日定然可與圣人親近?!敝泄僬f道。 拓跋彝昌聞言傻了,隨后懊惱地嘆了口氣。 確實,以他的身份,確實可以坐在陛下身側。至不濟,也可以離陛下近一些。 “罷了,命也?!蓖匕弦筒嘈Φ溃骸岸嘀x張宮監了?!?/br> “好說,好說?!睆垖m監笑了笑。 遠處突然爆發了熱烈的歡呼聲。 拓跋彝昌抬頭望去,卻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這種程度的歡呼,要么是發賞,要么是大酺,總之都是好事。 娘的,我請什么假??! 黃女宮外,大鐵鍋已經支了起來,火熊熊燃燒,熱氣氤氳。 今天難得出了太陽,驅散了一點充塞天地間的寒氣。不過你也別指望太多,掛在天上的那鬼東西,黯淡得跟個小紅球一樣,看著就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大鐵鍋其實很早就有了。邵樹德第一次征伐草原時,就有大鐵鍋。但此時的大鐵鍋與彼時的大鐵鍋,完全是兩回事。 重量不一樣,純度不一樣。最重要的,成本也不一樣。 這其實得益于冶金技術的進步,主要是理念方面的進步。 河陽修武縣的冶鐵工坊內,高級工匠們已經記錄了多種鐵合金的熔點——很遺憾,沒有測溫儀器,只能知道個大概。 有的“鐵”能變成鐵水,有的“鐵”只能變成半固體狀物質,有的“鐵”甚至無法熔煉。說穿了,這些所謂的“鐵”都不是真正的鐵,而是含有大量其他元素的鐵合金罷了——更準確地說,是含有鐵的混合物。 不同的鐵合金,熔點自然不一樣。不知道這一點,你就永遠稀里糊涂,只能靠經驗撞大運,這次能熔煉鐵水,下次突然不能了,急得抓耳撓腮,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鐵鍋內正在燉著咸魚,準確地說是咸魚干,登州那邊進獻的。 今年平海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運輸人員和物資方面,“屯田”搞得少了,但依然取得了大量漁獲,其中相當一部分,自然進獻給了皇宮,因為邵圣東巡之時,曾經說過十分喜愛海魚。 平海軍的“屯田”陣容也是邵圣親自指導的:十余艘捕魚船配一只加工船。 捕撈上來的海魚,立刻送到加工船上宰殺、清洗、腌制,然后晾曬起來,靠陽光和海風制成咸魚干,送往后方。 這是一種集團化的捕魚方式,在以往幾乎見不到。后世歐洲人駕駛著三五十噸的小帆船橫渡大西洋,到紐芬蘭捕撈鱈魚時,就是這么一種情況。有一種叫做“口袋船”的后勤船只跟在后面,向漁船上的水手兜售補給品,收購他們的漁獲,然后就地加工。船艙塞滿后就橫渡大西洋返回倫敦、阿姆斯特丹、南特、畢爾巴鄂、里斯本等港口,集中批發給海產商們。 “口袋船”的存在對雙方都有好處。它提高了漁民們在海上作業的時間,有漁具損壞了也能修理或買一件新的。如果漁船船長運氣不好,沒捕到多少魚,補給品卻用完了,這些“口袋船”還能提供實物貸款,真他媽是商業鬼才。 平海軍捕獲的魚有很多種,主要是小黃魚,甚至還有鱈魚。 邵樹德仔細拿起這條鱈魚看了看,應該是北太平洋種,主產于鄂霍次克海。后世他聽聞鄂霍次克海的鱈魚每年老死一百多萬噸時,就感覺很cao蛋。老毛子真是啥也不行啊,連漁船、漁具都很匱乏,放著寶地任其荒廢著。 冷水海域,才是海洋漁業的主產區。比如千島寒流與日本暖流交界的南千島群島、北海道海域,誕生了世界第一大漁場。甚至在著名的紐芬蘭漁場漁業資源接近枯竭之時,這里的產量依然極高,地位巋然不動。 “都沒嘗過海魚吧?”邵樹德將魚扔在鐵盤之上,然后煎烤,笑問道。 “真沒吃過?!背嗨娛狗逗拥热撕闷娴乜粗切~,說道。 “淡水魚不頂餓,饑荒之時靠魚飽腹只是水中幻影,但冷水海魚可以,你看這油花?!鄙蹣涞赂吲d地說道。 范河等人都是西北土包子,只吃過黃河里的魚,自然識不得個頭極大的鱈魚,眼珠子都快瞪圓了。 “遼海那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沒人捕魚了。趙宗誨告訴朕,他們逮著過一次漁汛,一網下去全是魚,拖都拖不動。只可惜船只太慢了,cao縱起來也不靈活,追不上密集的魚群?!鄙蹣涞抡f道。 “陛下,這魚干能運到河南來么?”范河問道。 邵樹德沉吟了下,說道:“很難說。如果一等國道修到青州、登州,天氣再冷一點的話,應是可以的。暑熱之時,怕是難?!?/br> 據平海軍匯報,他們認為遼海在五六月間以及十月份會各出現一次漁汛,是極好的捕撈季——非漁汛期不是不能捕,就是產量肯定不如漁汛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