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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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離開了正席地而坐休息的武夫之后,李嗣源苦笑了下。 他在河東諸位將領之中,確實不是心最硬的那一批,也確實愿意對底層武夫們好,得了這個評價,也不算什么壞事吧。 休息足夠之后,大軍繼續南行。 雖說風沙給了他們天然的掩護,但不能指望夏人不追擊。萬一他們真那么牲口,頂著直哽咽喉的沙子一路追來,那就沒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 南下,唯有南下!離恒山已是不遠了,進入山區之后,沿著北麓的山道走,有許多小堡寨可供休憩,甚至提供補給。 金城左近,多是這種軍堡,先逃到那里再說吧。 ※※※※※※ 李克用一直在代州坐鎮,cao練新兵。 依照他的性子,本來是坐不住的,無奈蓋寓一直勸他,說邵樹德、朱全忠行軍打仗,都是自領精兵坐鎮后方,指揮各部奮勇廝殺。而今精兵強將都散于各處,代州只有數千老卒,力量不足,還是不要北上了。 李克用勉強聽從。 不過從前天開始,隨著大群騎卒經各路堡寨進入代州,李克用一下子就坐不住了。 無數敗軍從代北涌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不問可知。 到了昨天,甚至連神堆柵、神武鎮的軍士都潰了回來。李克用稍一訊問,知道他們連敵人面都沒見到,就直接跑回來之后,簡直出離憤怒了! 又不是第一次上陣雛兒,打過不少仗了,斗志喪失若此,夫復何言? 他當場下令,將帶頭潰逃回來的軍官梟首,懸于軍門。然后收容潰兵,大力整頓,并且氣得直接撤銷了各部番號,將其編入五營新軍之中。 今天是九月三十,隨著大同軍潰兵的身影出現在雁門關內,李克用的內心已經完全麻木了。 在他的默許之下,蓋寓將所有潰兵都收攏起來,重新整頓。無論是大同兵、河東兵、幽州兵還是契丹人,通通打亂建制,重新整編。 “多少人了?”李克用站在城頭,看著城外列隊的士卒,問道。 “六千余人,已盡數編入五營新軍。五營軍至此已破六萬眾?!鄙w寓說完,頓了一頓,又道:“大王,如今各部敗訊不斷,五營軍雖然尚未徹底成軍,但甚為緊要,我看……” “我知矣?!崩羁擞脭[了擺手,說道:“從今日起,我親任五營軍都指揮使。另外,將吾兒嗣昭從瀛州召回,擔任五營軍都指揮副使,前、中、后三營歸其統帶。周德威也回來,任都虞候,左、右二營歸其統帶?!?/br> “是?!鄙w寓低聲應道。 打了這么多年仗,河東軍元氣大傷,損失慘重。五營新軍已是當下最龐大的一支野戰力量,事關河東根本。李嗣昭、周德威是大王當下最信任的兩位將領了,由他們分掌此六萬眾,合乎情理。 “大王,云州丟失已成定局。從今往后,北地不寧矣,須得早做打算?!鄙w寓又說道。 “打算……”李克用長嘆一聲,道:“能有什么打算。謹守河東門戶,其他的,自求多福吧?!?/br> 蓋寓欲言又止。他相信,如果此時在洛陽坐龍庭的不是邵樹德而是朱全忠的話,晉王一定不會這么頹喪。難不成,他也興不起多少斗志了?被邵樹德的鬼話給騙住了? 思來想去,他只能默默告誡自己,等過陣子再勸一勸。晉王這把,被兩個義弟坑得太慘了。這么大的打擊,一時半會沒緩過來正常。興許過一陣子,晉王又重新恢復戰意了。 明年,邵樹德定然會攻河北,河東必須要出兵救援,不然都等死吧。 “都是狼心狗肺之輩?!崩羁擞每吹缴w寓的臉色,知道他在想什么,突然間就很憤怒,只聽他說道:“逃進代州、蔚州的契丹人,別讓他們回去了,全編入五營軍,將吾兒存孝也召回來,任五營軍都游奕使,統領這部分騎軍?!?/br> 蓋寓心中一跳。 或許在晉王看來,給李存孝當五營軍都游奕使是提拔,但李存孝會怎么想? “大王,李都頭乃新毅媯都團練使,或許……”蓋寓提醒道。 李克用愣了一愣,道:“李存孝可兼忻代觀察副使、忻州刺史?!?/br> 蓋寓還有些遲疑。李存孝愿意舍棄自己經營多年的本錢,前來忻州上任嗎?而且,現在李嗣源是忻代觀察使,李存孝愿意屈居其下嗎? “就這么辦!”李克用怒道:“他本是一介俘囚,所有一切都是我給的,還敢有什么話說?” 蓋寓低聲應是,不敢反駁。 第066章 說客 自前幾天達到高峰后,風沙越來越小了。 媯州懷戎縣城外的某個廢棄營地內,大群潰兵接過食水,狼吞虎咽地吃著。 有人吃完之后,千恩萬謝地走了。守軍也不攔著,就當沒看見一樣。 媯州不比河東,沒那么多人口和田地,物產并不豐富。這些過路的都是契丹人,臨時接濟點糧食也就行了,沒那個本錢留他們下來當兵。即便他們不要錢帛,只需管飯也養不起。況且,翻過山就是契丹人的地盤,這些人是不可能留下的。 “慢慢吃,不用急?!币幻^發花白的軍官走了過來,挨個發干糧,口中說道:“以往咱們打生打死,現在如何?” 大部分契丹人聽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也不關心,只低頭專心吃糧。渤海出身的契丹兵倒是能聽懂一些,畢竟當地流行的“漢兒語”本身就是以營州官話為基礎的。與漢地交流比較多的奚人或許也能聽明白,但他們地位較低,不敢說話。 場中一時安靜得可以,只有此起彼伏的咀嚼聲。 營地外面,髡發晉兵持槍肅立,用不太友好的眼神看著他們。 看發飾就知道了,這些晉兵都是原幽州鎮的契丹兵。給中原天子或藩鎮節帥當兵,對苦哈哈的蕃人來說其實是一份好工作。 幽州鎮軍士的賞賜或許不如魏博、成德、滄景這些地方豐厚,但終究是有。最關鍵的是,不光自己能吃飽飯,家人也能吃飽,這就比放牧強太多了。 “你們此番出擊,賺了?虧了?”老軍官毫不在意契丹人能不能聽懂,一邊分發干糧,一邊說道:“家里生了小羊羔,光靠女人和小孩,忙得過來嗎?又要放牧,又要擠奶,還要照料馬匹,這日子,嘖嘖?!?/br> 有人聽懂了,忍不住用漢兒語問道:“老翁你這般說,又是何意?” “何意?好意?!崩项^冷哼一聲,道:“活了四十八年,從宣宗活到今上,見了太多蠢事。最近十來年,你們在山后折騰,除了占了草場,得到什么了嗎?死傷一大堆,財貨、丁口沒搶幾個。但就是年年來搶,年年虧。我就沒想明白,這種年年虧本的事情,你們怎么做得那么起勁?你們就那么能忍,那么聽話?” 契丹人不說話了。 縱是虧本,可汗與貴人們的命令不能不聽啊。況且也沒怎么虧,打不過跑就是了。只要能活命,損失些牛羊又算得了什么?況且得了牧場之后,可以養更多牛羊,部落人口會得到極大繁衍,這不都是好處么? 老頭又冷笑兩聲,道:“今年踢到鐵板了吧?我聽過路的契丹貴人說,遼南都讓人掏了。這會遼西下大雪,夏人沒法治你們了,但明年呢?” 營內響起三三兩兩的嘆息聲。 大伙是窮,是粗鄙,是愚昧,但不是傻子。遼南夏人的威脅已經相當明顯,今年只是給了個下馬威,等到明年,鬼知道是什么樣子。 這次西征,或許是最后一次西征了。其實這樣也好,別摻和外面的事了,明年與夏人死磕,保住自家牧場才是正經。 “光說我們有甚用?”一位身旁放著副甲胄的契丹貴人說道:“你們晉人不也被打得和喪家之犬一樣?我看夏人即便用兵,也是先拿你們開刀?!?/br> “哈哈?!崩项^笑了笑,道:“少時讀書那會,便知這天下局勢,波詭云譎,早晚撐不下去。朝廷與藩鎮看似相安無事,但若出點差錯,便是天翻地覆。夏人先打哪里又如何?早死晚死罷了,區別不大?!?/br> 契丹貴人默然,憋了半天之后,才漲紅著臉道:“不意你還讀過書?!?/br> 老頭手下緩了緩,似是在追憶少年時意氣風發的歲月,良久后才道:“想當年,我盧十一郎也是遠近聞名的讀書種子,沒想到年近半百之時,卻cao起了刀子。這狗日的世道?!?/br> 契丹貴人三兩口吃完干糧,看了看老頭,道:“cao刀子有什么不好的?若南蠻都是讀書人,那才好辦呢?!?/br> 老頭嗤笑一聲,不與他計較這些,反問道:“看你那模樣,有點家底,哪個部的?興許我還隨軍征討過?!?/br> “突舉部的?!逼醯べF人的情緒突然之間有些低落,也不知道為了什么。 “那可慘了?!崩项^嘲笑道:“這幾日,狼狽奔逃而來的,多突舉、烏隗二部,迭剌、突呂不、品部倒極少。突舉部,與迭剌部不對付吧?此番損失這么大,回去后等著被耶律氏炮制吧?!?/br> “你這老頭,對契丹八部倒是門清?!辟F人疑惑地看著他。 “三十年前,我初出茅廬,當時還是個隊副,便在遼陽扛槍?!崩项^斜了他一眼,道:“那時候還和你們一起打過渤海國。唔,也和渤海國一起打過你們。北邊那檔子事,誰還不知道???百年的老對手了?!?/br> 契丹貴人暗罵一聲,道:“該和渤海人聯手打你們的?!?/br> 老頭直接坐了下來,笑得樂不可支,道:“沒機會了。我們退出遼陽,反倒是你們打起來了。廝殺三十年,還算有點本事,渤海人快被你們弄死了?!?/br> 契丹貴人也是唏噓不已。 臨渝關外那片,向來是幽州、契丹、渤海在玩那三國游戲??傮w而言,漢人心眼多,不是和渤海聯手打契丹,就是和契丹聯手打渤海。打了那么多年,契丹、渤海愣是沒整明白到底該怎么聯手。 若非幽州內部實在亂得可以,節度使動輒死全家,契丹、渤海估計被生生玩死了。 “罷了,其實也沒什么可笑的?!崩宪姽賴@道,隨即又掏了兩枚蒸餅遞過去,道:“多吃點吧,回去后被人宰了,可就沒得吃了?!?/br> 契丹貴人大怒,道:“你怎咒人?” 老頭擺了擺手,道:“我不做口舌之爭。其實你自己心里明白,我說不說又如何呢?回去之后,若走投無路,或可西奔、南下?!?/br> 契丹貴人狐疑地看了老頭一眼,驚訝不已。驀地,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嘴角噙起一絲笑意,不說什么了。 老頭面無表情,只看著遠方的群山,輕輕嘆了口氣。 若非迫不得已,又有誰不想保衛桑梓呢?其實也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只是個小人物。如今有些大人物,不也在做著通敵之事么? ※※※※※※ “未見李將軍時,還在想這是什么樣的英雄人物。今日得見,果然器宇軒昂、英武不凡?!眿傊葜菅弥畠?,李守信一臉贊嘆地說道。 “使者坐吧?!崩畲嫘⑸炝松焓?,道。 親兵端來了一壺茶,給二人倒上,又上了幾盤干果、rou脯之類的點心,然后便退到門外把守。 “媯州窮困,沒什么可招待的?!崩畲嫘⒆嚼钍匦艑γ?,淡淡說道。 “無妨?!崩钍匦判α诵?,道:“樸實無華,與士卒同甘共苦,此乃真將軍。若終日溺于享樂,根本成不了事?!?/br> 李守信是李杭之子,曾經成功勸降過王師范。有此輝煌戰績,此番勸降李存孝,自然當仁不讓了。 當然,鴻臚寺派出的勸降使者并不止李守信一人。 事實上,云州、蔚州、新州、毅州、媯州各處都派了使者。他們有的任務失敗了,比如前去勸降石善友的,人家歿于戰陣了,你還勸毛勸?有的還在繼續,比如來到媯州的李守信。 進媯州城之時,李守信便仔細觀察。 城墻高且厚,可以稱得上堅城、重鎮,但整體較為窮困——這是可以預見的,本來就不算富裕,又打了這么多年仗,不窮就有鬼了。 媯州州衙似乎很久沒修繕了。遠遠望去,外墻很多地方瓦片脫落,竟然沒有修補。 進入州衙之后,入眼所見,沒有任何令人眼前一亮的陳設。整體給人一種質樸甚至樸素的感覺。 軍士高矮胖瘦不一,說明他們的兵源已近枯竭。想當年他去王師范府上,王府一水身高臂長的衛士,仔細觀察,竟然每個人的身高都差不多。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王師范應是費盡心機,從全鎮百余萬軍民中特別挑選的——這并不意味著淄青兵就比媯州兵能打,事實上多半相反。 媯州軍士身上的衣服也比較舊了,漿洗得發白,打補丁的地方較多。不過精神面貌還算不錯,士氣也還可以。 此刻李存孝招待李守信,端起來的點心,不過是幾碟大小不一的野果子、制作粗糙的rou脯罷了,與王師范府上那精美的食物不可同日而語。 而且還沒有音聲人、舞姬之類助興的人,可能是沒錢養吧。 樸素,太樸素了!與青州比起來,媯州窮得簡直不像中原。就這個物質條件,李守信對完成任務又多了幾分信心。 “明人不說暗話?!崩畲嫘⒖戳搜凼拐?,說道:“夏王遣你而來,定有所教。使者也不必急著說,先聽聽我的條件,如何?” 李存孝稱呼邵樹德為“夏王”,這是站在河東立場上。畢竟晉陽還在用天祐年號,遵奉唐室,沒稱呼邵樹德為亂臣賊子已經很客氣了。 “將軍但講無妨?!崩钍匦耪f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