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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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大笑。李克用樣樣不如他,但他們家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太讓人羨慕了。 邵樹德不想在這上面輸給李克用。 城外已經有軍士在給過路的百姓宣揚將要發下的賞賜。與意料之中的一樣,反應很復雜。有人欣喜不已,有人唉聲嘆氣,有人不以為然,還有人求放了他們,當然更多的是麻木不仁,似乎給不給他們御寒物資都無所謂。 邵勉仁有些呆了。 邵樹德笑了笑,拉著兩位兒子下了城頭。 魏博的戰事就這樣了,剩下的就是磨,磨到敵人堅持不下去為止。戰爭,如果不能速勝,那么拼的就是消耗,毫無疑問。 “河北是個大寶庫?!毕鲁菢堑臅r候,邵樹德還在給三郎、四郎講授一些非常本質的東西。 “這世上糧食寶貴,錢帛寶貴,金銀器寶貴,但最寶貴的還是人?!敝宦犓f道:“艱難以來,各地戰亂不休。河北是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也是人力資源最豐富的地方。沒有人,做什么都是空談。為父有很多大計劃,都需要河北的人力。但腦后長反骨的人,要了不如不要,先得將他們料理了。你們兩位兄長,都已經坐鎮一方了,你倆學著點。我不怕你們有本事,我怕的是你們沒本事,三郎、四郎當勉之?!?/br> 回到城中之后,剛吃完午飯,李逸仙來報:宣慰使王溥又來了。 “跑得倒挺勤快。督辦朝廷公務時,也沒見他那么積極?!鄙蹣涞鹿恍?,讓人把他請進來。 “殿下……”王溥滿臉風塵之色,眉毛、鬢角還掛著嚴霜,看來真是不辭辛勞趕路了。 “宣慰使且安坐?!鄙蹣涞路愿烙H兵上煮好的熱茶,然后手一伸,道:“拿來?!?/br> 王溥秒懂,恭恭敬敬地獻上制書。 邵樹德接過,展開一看:“昔舜命皋夔,百揆時敘;湯命仲虺,萬國咸寧。道既合于君臣,事實光于今古……(人太多了)樹德,長劍倚天,洪河帶地,傳將略于黃公,受兵符于元女……(太長了,詳述‘中興’功績)……將付代天之柄,宜歸不世之才,可授相國,總百揆,以朔方、宣武等鎮為夏國,仍進封夏王,依前充諸道兵馬元帥、太傅、中書令?!?/br> 看完后,邵樹德放下制書。 王溥眼巴巴地等著。 “我受了?!鄙蹣涞绿谷徽f道。 第068章 歸期 “呼!”重劍狠狠劈下,木屑紛飛,七零八落。 王溥瑟瑟縮縮地躲在一旁。 天寒地凍的,夏王竟然還有興致練劍。武人一個個都有點瘋狂的潛質,王溥算是看明白了。 “臘月了?!鄙蹣涞螺p嘆了一聲,將重劍交到三子勉仁手里。 十三歲的邵勉仁身量不低,體格健壯,穩穩抱住了重劍。 “一年時間,又在征戰中度過?!鄙蹣涞履妹聿亮瞬梁?,道:“好在還有半壁江山維持著安寧?!?/br> 毛巾微微有些扎人。東章羊之后,尚未培育出更好的軟毛綿羊,可惜了。 “隴右、關內二道百姓,已享受十余年太平時光?!蓖蹁咝Φ溃骸拔裟暝陂L安,我就聽人說,隴右百姓耕田三年,便有一年積儲。如此三年復三年,竟已有十多年不聞兵火,人皆感夏——邵圣之德?!?/br> 又是一個馬屁精!邵樹德心中暗笑,文人舔起來,可比武夫糙漢子舒服多了。 “關內道便罷了,隴右道還是有些不安定?!鄙蹣涞抡f道:“北有回鶻劫掠商旅,抄掠沙瓜,南有吐蕃蠻子攻打廓州。地方州軍不能制,讓人好不煩心?!?/br> 青唐城其實是有駐軍的,約一萬人,但與興元府百牢關一樣,都是靈州院、陜州院的新兵。 隨著關西的長久安寧,曾經鼎盛時期達到三四萬人的關西駐軍已經縮減得差不多了,且由原本的衙軍變成了在訓新兵,這無疑降低了威懾力。 生蕃都是記吃不記打的,時間一長,他們就忘了被邵圣支配的恐懼了,看來邊軍的組建要加快了。 “王郎中何日回洛陽?”邵樹德問道。 “殿下,我離京之時,圣人垂問,太傅何時可以回京……”王溥低聲道。 “圣人就那么急著殺我么?”邵樹德的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其實,李唐皇室還是有最后一點人心的。至少他就發現,東都鎮就有少許中下級官吏,通過七拐八繞的關系,聯系上了圣人,忠心朝廷。 只不過,軍隊中還沒見到冒出來的,這就注定了圣人無法翻盤。 “殿下穩cao勝券,有些事也該了結了。否則,軍心、民心不安?!蓖蹁呋氐?。 軍心不安,是因為不確定性,即夏王到底如何賞功?大家提著腦袋拼命,總該得到點什么吧?要么延續舊制度,給官位,那么武夫占官現象勢必持續下去,而占的最大官位就是節度使。 可現在沒有給官位。 民心不安,同樣是因為不確定性。直隸道來了這么多夏王的鐵桿,氣氛都烘托到這了,到底稱不稱帝?你不稱帝,很難收場啊,我們還擔心被別人打擊報復呢。比如,若夏王一輩子當唐臣,他故去之后,被另外一個勢力的人得了天下,舊官、舊將甚至舉家前來的百姓的日子就難過了。 另外,因為夏王的一些新政而崛起的既得利益群體,心中也有些不安。這種不確定性太折磨人了,讓人不敢對未來投入重注——比如學數學的,夏王很喜歡這些人,愿意獎掖提拔,可若換了人呢? 所以,速速稱帝,以安眾心。 “正旦之日,我會參加朝會?!鄙蹣涞陆o出了明確的答復。 正旦就是大年初一,這一天的朝會,可以說是一年中最盛大、最重要的了。邵樹德親自參加,必然非常引人矚目。 王溥大喜。 邵勉仁、邵觀誠兄弟二人也悄悄對視了一眼,心中歡喜。 父親若稱帝了,他們也能封王,誰不喜歡呢? “但在走之前,總要拿點東西,不能空手而回啊?!鄙蹣涞抡f道。 ※※※※※※ 壓力很快給到了貝州城西的盧懷忠那邊。 貝州是大城,城周近三十里,在州城中算是第一等的了,分外城、內城(衙城)兩部分。 城內的軍資儲備很多,按理來說是十分適合堅守的。無奈夏軍來得太快,幾乎一眨眼就把城池給圍上了,至今已三月之久了。 三個月的時間內,魏軍嘗試了各種辦法,始終沒能打通與貝州城的聯系。離他們最近的一股兵馬,大概就是幾十里外臨清縣的史仁遇部了,但他們進不來。 也正因為如此,貝州就沒正兒八經的部隊。除不到四千州兵外,絕大部分都是臨時征集的土團鄉夫。打了這么久,傷亡頗大,各種兵力加起來也就五千出頭的樣子,守這么大一座城池著實有些吃力,因此在搬運了許多物資外,守軍放棄外城郭,退守衙城,以做最后的頑抗。 盧懷忠接到了邵樹德的親筆信,不敢怠慢,立刻將剛退下來休整的部隊也投入了戰斗,繼續強攻衙城——打了二十年仗,盧懷忠印象最深的事情,大概就是無盡的攻城拔寨了,這幾乎成了他的宿命。 “打得還不如人家州兵顯眼……”老盧有些惱火地看著被敵人箭雨逼退的潰兵,怒道。 野利克成、王郊、張溫、董璋四部州兵再度出擊,于博平附近再度擊敗敵軍,俘斬兩千余人。 敵軍是滄景盧彥威的人馬。主將周勝為這群州兵擊敗斬,余眾潰入清平縣城,惶惶不可終日。 聞此敗,成德衙將鄭守敬立刻將兵退回了澶州,似乎也不想打了。不料在退兵途中,遭到義從軍一部突擊,又損兵千余。 這些兵,理論上也是盧懷忠帳下兵馬。他們的戰績,毫無疑問也算在老盧名下,但他不會自己騙自己:親自指揮的攻城戰還沒結果,小字輩卻屢屢得勝,讓他情何以堪? “從今日起,諸位親臨一線,督促攻城?!北R懷忠下令道:“鄉勇打光了,營兵上。營兵打光了,親軍上。親軍打光了,老子親自爬梯攻城。任何人不得懈怠畏戰,違令者斬無赦?!?/br> 諸將知道這次是動真格的了,紛紛應道:“謹遵都頭之命?!?/br> 盧懷忠又看了一眼已經有些殘破的貝州衙城,一貫溫和平靜的內心,居然也產生了屠盡守兵的罪惡念頭。 戰爭,就是這樣折磨人。 戰場,就是這樣枯燥又血腥。 ※※※※※※ 晉陽城內,李克用鬼使神差地走進了賀宅。 是的,沒錯,這就是當年河東衙將賀公雅斥巨資修建的宅院,后來被李侃賞給了邵樹德,只不過他壓根就沒住過幾天,但卻留下了一生中難以忘懷的快樂記憶。 邵樹德走后,這里便空了下來。 晉王妃劉氏“擅作主張”,給宅子募了一些仆婢,時時打掃,因此看起來還算整潔。 時已隆冬,園內草木凋零,李克用在石桌后坐了許久,沉默不語。 蓋寓朝李襲吉使了個眼色。李會意,立刻說道:“大王,某剛從忻代回來,看了下五營軍士的cao練,左營、右營已有幾分模樣了,中營也步入正軌。前營、后營稍稍差了一些,但假以時日,定然可以練出來?!?/br> “邢洺磁百姓如何?”李克用突然問道。 呃,他這一問,蓋寓、李襲吉二人差點沒反應過來。晉王怎么也關心起百姓生計來了?這可太新鮮了。 當然他們也理解。人被打擊得狠了,就會求變。 “多已安居,并無鬧事者?!崩钜u吉說道:“一些佃戶莊客還很感激,因為白白得了不少土地,可以作為家業傳下去了?!?/br> “那就好?!崩羁擞命c了點頭,又不說話了。 蓋寓、李襲吉面面相覷,今日是晉王邀他們來此的,到了又不說話,是何道理? 不過他們也可以理解。自邢洺磁大敗之后,晉王的心氣就一直沒順過來。仗打得太慘了,一月時間,全軍大敗,三州淪陷,快得讓人目瞪口呆。 說難聽點,表現連魏博都不如,人家被動歸被動,但堅持到現在,一座主要州城都沒丟,不甩晉軍八條街? “契丹可汗遺書而至,愿與我聯手,攻討夏賊,何如?”李克用突然起身,問道。 契丹使者是經幽州入境的,蓋寓知道此事,甚至一應文書、接待都是他負責的。 契丹人的訴求就一個,兩家“永結歡盟,不渝信誓”。至于結盟針對的是誰,無需多言,都懂。 “大王,此事但應下可也?!鄙w寓毫不猶豫地說道:“夏人屢攻契丹,這是他們的嚴重失誤,咱們可得抓穩了?!?/br> 在蓋寓看來,邵樹德太自大了,太目中無人了。多線開戰,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這是他們的機會。 “好,回書你來寫?!崩羁擞命c了點頭,道。 他的改變確實巨大,甚至愿意與幾年前剛交過手的契丹和解,只不過這種醒悟似乎來得太晚了一些。若十五年前就開始這么務實,這么清醒,天下局勢又怎么會走到眼下這步?說不定占據河南的便是晉軍了。 “遵命?!鄙w寓應道。 與契丹結盟之后,便可騰出許多兵力來了。幽州精兵可大量抽調至其他戰場,可謂及時雨了。 “鎮州王镕、魏州羅紹威遣使求援,如何回復?”李克用又問道。 “大王,兵少了不頂事,兵多了調不齊,還是等與契丹盟誓,燕鎮兵馬能騰出手來之后再說吧?!鄙w寓建議道。 “李存璋能勻出多少人來?” “兩三萬人總是有的?!鄙w寓說道。 “那便先回絕他們,待幽燕精兵來了再說?!崩羁擞瞄L舒一口氣。 青黃不接的時候,總算要過去了。他現在分外懷念當年帶著五萬大軍,橫行關中、河南的光輝歲月,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