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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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敵魯沒想到邵樹德提起這種陳年舊事。以契丹如今的心氣,當然不想當過氣大唐的藩鎮了,但這話又不好明著說,一時間愣在了那里。 “殿下,契丹固為大唐藩屬也。唐室在,則契丹忠,今帶良馬五百匹而來,愿進獻給大唐天子?!笔挵⒐胖徽f道。 這話軟中帶硬,夾槍帶棒,邵樹德聽出來了。 蕭敵魯暗暗瞟了一眼阿古只,皺了皺眉,似是在責怪他說話不知輕重。 邵樹德招了招手,一名青年軍校走了過來,行禮道:“殿下?!?/br> 此人赫然便是拓跋彝昌,拓跋思恭之孫。 金仙觀主拓跋蒲無子,一直把這個侄兒當做兒子來看待,多次吹枕頭風。而拓跋彝昌確有幾分本事,之前帶著拓跋氏的年輕子弟遠赴燕北,加入奴部,然后又被選上了宮廷衛士。 “此為昔年拓跋黨項嫡脈,拓跋思恭之嫡長孫,今為上陽宮衛士。契丹既為大唐藩屬,緣何不納質?”邵樹德問道。 蕭敵魯、蕭阿古只的臉色都難看了起來。 邵樹德暗哂。契丹的心果然野了。 歷史上他們與黨項,一個是羈縻勢力,后來崛起,一個是正兒八經大唐藩鎮。 契丹自立,可以理解。 黨項自立,就太可惜了。明明在后梁時期,拓跋氏還吃了一記大唐藩鎮傳統藝能:軍亂。定難軍節度使拓跋彝昌被衙將高宗益所殺,周德威與李茂貞合兵五萬,大破黨項,圍攻夏州,直到朱全忠派兵救援才解圍而去。 后唐年間,拓跋仁福又被打得大敗,夏州被圍。 邵樹德起于靈夏,黨項已不是問題,可以說已經深度融入他的軍政集團之中,是利益共同體之一。但契丹還桀驁不馴,還欠收拾。 “當然,契丹山高路遠,不納質也可以理解?!鄙蹣涞掠值?。 蕭敵魯、蕭阿古只二人面現疑惑。 “回去之后,自與釋魯說,集兵與我來會。不要試圖講什么條件,臨渝關外之地,爾等自取。幽州,斷無可能?!鄙蹣涞抡f道。 蕭阿古只霍然起身,怒目而視。 拓跋彝昌的腰刀已抽出一半,同樣對他怒目而視。 “殿下好盤算?!笔挃臭斖蝗恍α?,道:“臨渝關外諸部,素來與我相善,皆愿來投。殿下將其許予契丹,豈非可笑?” 眼見著李克用沒法脫身了,燕兵大量西調,臨渝關外的土地,本來就該是他們的?,F在你還拿這個出來做報酬,想讓契丹出兵為你打仗,豈不可笑? 更別說,雙方之間還有一些舊賬沒算清呢。 奚王去諸之事,講清楚了么? 燕北部落歸屬權之事,講清楚了么? “話已至此,聽不聽隨你。我素以誠信待人,不說妄語,不做大言?!鄙蹣涞抡f道:“幽州,必不會交予你等?!?/br> 蕭敵魯、蕭阿古只對視一眼。 這趟果然白跑了。邵樹德甚至騙都不愿意騙他們一下,直截了當地拒絕了。雙方合力,瓜分李克用地盤的可能是沒了。 而且這人也太狂妄了,什么“集兵來會”?把契丹當成黨項、回鶻、吐谷渾來使喚了么? 此番回去,該好好合計一下了。奪取幽州固然重要,但遏制邵樹德的野心同樣很重要。他在草原上的擴張速度是十分驚人的,別到最后幽州沒拿下,草原老巢還被人掏了。 ※※※※※※ 勝州城又熱鬧了起來。 夏收在即,多虧了不斷建造的水車,即便今年略有些干旱,糧食收成也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一畝收個八九斗不成問題——確實比以往少,但已經不錯了。 張全義親自來到了勝州,參加了一場高級別的軍政會議。 會議主持者是新組建的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楊悅楊老頭——柔州行營每年五月組建,十月解散,都快成慣例了。 會議沒什么新的內容,無外乎征調諸部蕃兵,各州準備好糧草、器械,準備接待過路的大軍。 柔州行營的主力是鐵騎、定難、飛龍、新泉四軍。其中新泉軍留守,其余三軍四萬騎出擊,六大巡檢使部落、橫山兩部、柔州契苾部出丁壯四萬,新歸附沒多久的燕北諸部合力出丁一萬,計五萬人,攜帶馬匹、車輛、帳篷、武器、干草、牛羊,配合大軍行動。 具體的作戰部署,張全義沒有資格聽聞,他也懶得關心。 行軍打仗,是他一輩子的陰影,他真不想摻和這些事了。有那個精力,還不如回參州農田看看黑麥長勢如何呢。 他今年種了兩種新作物,黑麥和黑麥草,前者是糧食,后者是牧草。這會在開會,心思卻已經飛到了涼城。 大舅子蔣玄暉坐在他身側,無精打采的。 以前他是梁王朱全忠身邊的親信,如今卻在塞外邊州當個芝麻小官,這失落勁就別提了。 而且妹夫張全義看樣子也沒什么前途,人也很窩囊。 前些時日接到了夏王的信,看那娟秀的字跡,竟是夏王口述,儲氏執筆所寫。信中交辦了一堆事情,張全義如奉綸音,神色虔誠無比。 蔣玄暉眼尖,看到信的末尾灑落了大大小小好幾點墨跡,字也變得歪歪扭扭,不知道儲氏是在什么樣的狀態下寫的那封信。 那個女人,一口氣為夏王生了一子二女,三個孩子了,張全義就沒點反應? “走了!”張全義推了推走神的蔣玄暉,低聲說道。 蔣玄暉回過神來,卻見楊悅已在諸將簇擁之下離開了。 新近被提拔為飛龍軍軍使的梁漢颙在與人閑聊,他隱隱被人圍在中心,神色間充滿自信,笑意吟吟。 唉,一朝天子一朝臣。邵樹德當道,雞犬升天,三十歲的女婿已指揮兩萬精兵,將來不知道還會升到什么程度。 “今年繼續送兩萬斛糧豆至柔州?!睆埲x說道:“你和吾弟全恩一起,帶著州兵押送,不得有誤?!?/br> “遵命?!笔Y玄暉拱手應道,末了,又問道:“這次出兵,應是攻云州了吧?” “不知?!睆埲x搖了搖頭,叮囑道:“這些是非,你少打聽,沒有好處?!?/br> 蔣玄暉微微點頭。 妹夫竟然像個遲暮老人,謹小慎微,可憐可嘆。 “到了柔州,多結識下陰山諸部之酋豪?!睆埲x壓低了聲音,說道。 蔣玄暉一怔。 妹夫擅長經營關系網,這是看出什么來了么? “這兩年我潛心研究,得出一個結論。夏王或要將草原封賞出去。契苾璋是第一個,馬上會有第二個。別的草原部落便罷了,夏王奴部、六大巡檢使部落、橫山野利氏、沒藏氏,多結交沒錯的?!睆埲x解釋道:“契苾璋的孫女竟然能與夏王嫡子結親,你敢說這些大部落將來不會出一個、兩個太子妃、皇后什么的?” 蔣玄暉恍然大悟。 他收回了之前的看法,妹夫還是可以的。都到這步田地了,居然還能發掘出不一樣的東西,慢慢開始編織關系網,這份百折不撓的意志確實厲害。 二人慢慢出了勝州衙廳,街道上已經有軍士在奔跑了。在勝州懶散了這么些時日,馬上就要出去賣命了。 草原,又將起兵火矣。 第077章 安全感 太陽躲進了云層后方,只露出了半邊臉。 溝渠環繞的田野之中一片金黃。 坑坑洼洼的驛道之上,大車小車一望無際。士兵們卸了甲胄,棄了刀槍,挽起鐮刀,彎下腰來收割粟麥。 谷粒不是很飽滿,田間也有很多雜草,這是疏于照料的結果。 戰爭對農業的摧殘十分明顯,對百姓的生活更是造成了無比巨大的破壞。 這不,連收割糧食的民人都跑了,士兵們只能親自下地,將粟麥割倒捆扎起來,一車車拉走。 麥稈鍘碎之后,戰馬固然聞都不會聞,但可以拿來喂養役畜。 粟麥打禾、晾曬完畢后,可以做成香噴噴的粟米飯和蒸餅,補充軍需。 軍士們動作很快,甚至連田埂上栽著的綠豆、蔬菜都弄走了,一根毛也沒有留下。 他們的一舉一動,自然都讓城頭上的守軍看到了。你若問他們是什么感受,那自然心急如焚啊。 情況匯報上去之后,兗州城內,一場氣氛愁云慘淡的會議立刻召開了。 這是一場高級別的軍政會議,出席者多為兗州高級軍將、官僚,所商討之事,便是糧草問題了。 六月了,依然打不破賊人的封鎖。而城外的麥田已經到了夏收時節,你卻只能干看著,不難受嗎? 而且,城中糧草早就不足了。若非幕府下令搜刮糧鋪、富戶、百姓家中存糧,兗州早就斷糧了。但即便如此,經歷了長期圍困之后,兗州也已經山窮水盡,快撐不下去了。 得想辦法解決??! “大戰經年,百姓離亂,夏人也乏軍食,這幾日已調集兵馬,在麥田搶收?!蹦桓泄傩辆U說道:“大帥,這么等下去不是辦法。城中糧草頗為不足,只夠月余所支,再不想想辦法,咱們都得餓死?!?/br> 朱瑾聽了眉頭一跳,沒說什么。但看他的表情,很顯然已經非常憂心。 “如今就兩招,一是全軍出城,與夏人決戰,勝了自然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二是打破封鎖,想辦法取得城外的糧食,以濟軍需?!毖脤⒑幷f道。 他只提了解決問題的兩個辦法,但卻沒有說哪個更好。 當然,眾人也不是小孩子,各有各的思量。 決戰的事情沒譜,這誰都知道。 兗州城內尚有兵萬余,但戰斗力很成問題,因為其中充斥了太多新兵。況且夏人也未必愿意與你決戰,堅守營壘困死你不好么? 那么就只剩下第二條路了,出城搶糧。 搶糧之事,同樣十分危險,因為你至少需要出城,在敵人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搶收部分糧食,運回城內。 這是需要時間的。即便動作快,敵人沒來得及調動全部兵力與你作戰,但局部派個萬余人過來與你廝殺,可能性很大。 不過如今也有有利的一面。 夏人抽調了大量兵力去搶收糧食,能拿來監視、圍困兗州的兵力大大減少,這似乎讓出城搶糧的可行性大大提高。 “嘭!”朱瑾的鐵掌拍在案幾上,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我意已決!”朱瑾猛然起身,道。 眾人屏氣凝神,看向了朱大帥。 “今夜子時出城,搶收糧草。具體行動路線,你等現在便合計一下,報予我知?!闭f罷,朱瑾便讓人抬來馬槊,輕輕撫摸著,不再言語。 “遵命?!睔夥斩己嫱械竭@了,大伙也沒什么話說,只能照辦。 再不出城,等一個多月后全部餓死么?朱帥既然愿意搏一搏,隨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