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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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轉過身來,看著四十多位風塵仆仆的年輕學子,笑道:“還是朔方人看著親切?!?/br> 眾人拘謹地笑了笑。 他們一共四十八人,來自靈、綏二州,為州縣二級官學學生。 州一級官學,有經學、農學、算學、醫學和工學,縣一級沒有工學,其余都有。 齊州六縣,每縣從縣令、縣丞開始,到司戶、典獄、市令、博士等,官吏數量加起來二十有余,全州大概一百四十多個空缺。 邵樹德安插四十八人,留將近一百個空缺給李柏及齊州地方勢力,吃相也不算太難看了。 “這些年我辦官學,每州耗費的錢糧,幾可養百余衙兵,數十州下來,便是數千精兵的耗費,代價不可謂不大。今日看到諸位英才,頓覺這錢花得值?!鄙蹣涞滦Φ溃骸耙蝗祟I兩緡錢、兩匹絹的安家費吧,以后齊州就是你們的家了。昔有蔡人提頭賣命,四海為家,遠去黔中當兵者,今有靈夏英掾遠赴東疆,教化百姓,令其各安生業者。壯哉!” 邵樹德挨個學子面前走過,隨口說兩句夸贊的話,末了,躬身一禮,道:“齊州諸縣,就拜托諸位了?!?/br> “殿下使不得?!睂W生們紛紛避開。 “無妨。我行這禮,是為了齊州百姓?!鄙蹣涞旅C容道:“齊州剛罹兵災,眼下亦未完全安寧。百姓苦啊,戰時饋運、廝殺,閑時cao練、耕作,爾等赴任之后,當多多用心。勿要嚴刑峻法,但令百姓安樂即可?!?/br> 學生們還年輕,就吃這套。一聽夏王這般說辭,也不避了,生生受了一禮。而受了這禮,后面就要田間地頭,多跑多看了。 況且夏王很慷慨,一來就給見面禮,還這么客氣,正所謂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尊重是相互的,你禮數周全,錢給足了,那么我也有義務好好干活,誰都不是誰的奴仆。 邵樹德看了也很欣慰。他要重建一種價值觀,重塑秩序,只能從這些學生身上開始了。 這也不是什么紆尊降貴,國朝風氣如此。宰相行禮,皇帝還要回禮呢。宰相是在幫皇帝你治理國家,是你需要禮聘的大才,尊重是必需的。你把他當奴仆,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宰相的人格極度矮化,那能招募到什么賢才? 李柏也走了過來,與他的屬下們一一見禮。 這廝出身巢賊家庭,又是武夫,對文士不是很尊重。昨日宴會,他酒喝多了,還與人開玩笑,說江陵府號衣冠藪澤,人言琵琶多于飯甑,措大多于鯽魚,取笑不已。 毛錐子、措大,都是國朝對讀書人的蔑稱。 邵樹德知道后,把李柏喊了過來,狠狠罵了一通。李柏滿臉苦色,知道被夏王盯上了,以后沒法再拿措大取樂了。 其實,北方文人和南方文人還是有不小差別的。 就像朔方官學出來的學生,他們本來都是準備當武夫賣命的,后來當了文人,也不是一點武藝基礎都沒有??纯此麄兊男欣罹椭懒?,幾乎人人帶了刀劍、步弓,武藝縱然不算出色,也馬馬虎虎了。 這是風氣使然。朔方那個環境,就只能養得出舞槍弄棒的文人,搞不出江陵府那種玩琵琶的文人。邵樹德若不是在禮部幫忙作弊,朔方學生肯定考不過江陵府的學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以后如果不固定各道的錄取名額,南方學子必然長期霸榜。 安排完官學學生后,邵樹德又見了見齊州地方大族。 利益均沾,一直是他的理念。 不能什么好處都自己拿了,要盡可能團結更多的人。就像他收汴梁軍校子弟入銀鞍直一樣,要給人好處,用利益將人家捆綁過來,這樣人家背叛的時候成本就會增高,就會更加三思而行。 你什么好處都不給,光一個軍事征服,統治是不可能牢固的,恩威并施才是王道。 四月十一,邵樹德離開了齊州,而此時的李克用,也正陷入尷尬的兩難境地之中。 想和人打,人家不和你打,隔著黃河狠揍淄青王師范。 拿棣州泄憤吧,搶也搶了,得到的錢糧確實不少,但下面就是攻城了,要啃硬骨頭,攻不攻呢? 李克用發現自己一身力氣無處使,差點憋出內傷。 “大王,不如與邵賊言和罷兵,將人都接回來?!鄙w寓仔細觀察了下主公的臉色,說道:“此非交戰良所。今可退兵回晉陽,多加聯絡各鎮,下次直接出兵攻晉絳或河陽,邵賊定然無法回避,不戰也得戰?!?/br> 打那兩個地方,河東占據主動權。 他們可以選擇何時打,打哪里,而夏人卻沒法打他們,只能被動防守。 河陽、晉絳牽制了如此之多的夏兵說明了一切,除非他們愿意沿著彎彎曲曲的太行陘道仰攻上去,那是得不償失的。 李克用抬頭看著滔滔東流的黃河,良久無語。 “遣使過河吧?!彼砩像R,怏怏不樂地離去。 第十六卷 此地別燕丹,壯士發沖冠 第001章 寺與路 宋樂氣喘吁吁地登上了寶塔頂層,俯瞰著蒼茫的大地。 寬闊雄偉的道路延伸到了南方很遠的地方。 道路兩邊是稀稀落落的村莊,時已傍晚,家家戶戶都升起了裊裊炊煙。農人們圍坐在院子里,端著飯碗,一邊吃著不甚豐盛的晚餐,一邊大聲談笑著。 鄉間的生活就是這樣樸實無華。亂世之中,戰亂頻發,能吃上飯就不錯了,沒人會想太多。 道路是連接孟州與懷州的所謂一等國道。 在過去的一年間,河陽整體太平無事。也就前陣子稍稍有些緊張,萬善鎮一帶有數場規模不大的廝殺,澤人被斬首千余之后,倉皇而退,不敢南下。 一年時間修建了五十里的新路,好像有點慢,但考慮到這條驛道的高規格,又不算太慢了。 寺廟內的僧眾已經做起了晚課。宋樂靜靜欣賞著,只覺心曠神怡。 寺名曰“雨花”。傳聞佛祖成佛時坐在一株菩提樹下,沉思默想,觀照本心。天空中涌現出花云,下起了曼陀羅花雨,此為瑞相,故得名。 雨花寺是官寺,即河陽幕府出錢修建的。 國朝比較喜歡建官寺。 高宗乾封元年(666),下詔全國各州建景興寺。 武周天授元年(690),各地廣建大云寺。 中宗神龍元年(705),詔令兩京諸州建中興寺,三年統一改名為龍興寺。 玄宗開元二十六年(738),詔令天下諸州建開元寺。 法師們的春天就此來到。 到了如今這會,藩鎮割據,天下殘破,自然搞不起這種事情了。 懷州本有雨花寺,毀于戰火。宋樂下令撥錢修的這座位于城外的寺廟,算是重建了。 官寺或者說敕立寺廟,承擔著多種特殊職能。比如接待外國來訪僧眾,承擔國忌行香等。掌握一州僧政的僧官一般也住在官寺內,這是他的辦公場所,有時候官寺還承擔部分官員的往來住宿職能。 在重要節日的時候,官寺也會舉辦活動,與民同樂。有災厄的時候,官寺為民祈福,同時施粥賑災。 宋樂對神鬼之說不太感冒。但他也知道,寺廟是必不可少的,是正常、安寧生活的象征。 河陽曾經是一片白地,人煙稀少。經過多年努力之后,宛如那干旱皴裂的大地得到了雨水的灌溉,人煙漸漸多了起來,百姓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因此他很爽快地批準了雨花寺的重建,并且委任了懷州僧正,管理本州僧政。 下了佛塔之后,宋樂婉拒了僧正的招待,策馬徜徉在了國道兩側的草地上。 國道旁邊就是沁水,宋樂在河畔旁的一處園硙停了下來。 所謂園硙,就是帶有碾硙的官莊,一般是水力驅動的磨坊。 在國朝,給百姓磨面的磨坊,除民間小型石碾外,絕大部分是官莊或寺院經營的。 生產隊——不是,官莊的驢不得歇,太陽行將落山了,仍在不停地拉著磨。隔壁的水磨房內,水聲隆隆,碾硙不停地將小麥磨成面粉,裝入袋中。 水力機械,無法大規模使用,因為極其影響農業生產。朝廷曾三番五次拆除關中河流上的碾硙,以便放水讓百姓灌溉農田。 “這個園硙修了好幾年了吧?”宋樂問道。 園硙有園坊使一員,聞言說道:“回宋帥,大順五年年底建成,當時剛克復懷州數月?!?/br> “三年半了。老夫一晃也在河陽好幾年了?!彼螛犯锌溃骸肮偾f田地可乏人耕種?” “確實缺人。五百頃地只種了百余頃,兩年收了不到三萬斛糧豆?!眻@坊使回道:“不過幕府張判官言馬上有兩千魏人過來,秋播時或可多開墾一些農田?!?/br> 兩千魏人,其實就是在平陰俘虜的兩千魏博夫子。這些人都不被算作晉兵,自然不可能釋放了。邵樹德下令送到懷州官莊之中,種地養羊。 “魏人也苦。在官莊中干個三年,就給他們落籍吧。你記下他們來的日子,三年期滿之后,呈遞名冊給我?!彼螛贩愿赖?。 “遵命?!眻@坊使應道。 “一切走上正軌,看著就欣慰?!彼螛防蠎汛笪?,道:“今夜便宿園硙中了,明日好好看看官莊?!?/br> 園坊使立刻遣人下去收拾房屋。 距離園硙一里的高頭驛外,一支商隊停了下來。 國道修通到懷州之后,驛站的生意愈發興盛了。驛將迎來送往,忙的不亦樂乎。他曾經揮舞重劍殺人,如今主要工作是殺羊,似乎效率也挺高。 驛站內有酒供應,驛將家里自釀的。酒窖外還掛著兩句詩:“莫愁客到無供給,家醞香濃野菜春?!?/br> 酒的名字就叫“野菜春”,味道一般,但很快售罄了,以至于進門的商人大失所望。 “沒酒就算了,待明日到了懷州,可以敞開來喝?!笨蒂e高吩咐道:“那十幾只羊看緊了,今晚輪班看著,不許出錯?!?/br> 隨從們大聲應下,很快安排了人員排班了。 康賓高看起來年歲不小,三十多的樣子,長著一副典型的粟特人面孔,虬髯、高鼻、深目、綠眼珠。 他是康佛金的侄子,據說親meimei康氏在夏王府當侍女,不過他卻不愿多談此事。 驛將看了那十幾只羊,嘖嘖稱奇。 他正在處理一只羯羊。羊早就死透了,尖利的鐵鉤深入羯羊脖子,掛在一根木杠上。驛將用尖刀小心翼翼地刮著羊皮與羊身之間的rou膜,發出沙沙的聲響。一邊刮,一邊回頭看著新來的羊,看樣子十分好奇。 “大食羊,從靈州送來的?!笨蒂e高簡短地解釋了下:“河陽牧場要培育細毛羊,就愛用這種大食羊來配種?!?/br> 大食大尾胡羊的種群,如今已經在靈州擴大到千余只了。邵樹德下令,撥出五百只送往各個牧場,與本地羊配種,繁殖培育新的羊種。 比如靈州就拿大食公羊做父本,當地數量龐大的河西母羊做母本,繁殖培育。 同州拿大食羊與沙苑羊配種,河陽這邊拿大食羊與河東羊配種。 “原來如此?!斌A將恍然大悟,道:“正月里有袍澤來找我喝酒,穿著羊毛衫,確實暖和。那羊毛我看著就挺細軟了,這大食胡羊看樣子更甚一籌?!?/br> “那個羊毛衫所用之毛,應是取自東章羊,王屋那邊培育出來的新羊,我有所耳聞?!笨蒂e高說道:“東章羊現在有數萬頭了,但夏王不太滿意,想要更好的羊毛。這些大食羊過來,分別與東章羊、河東羊配種,看看能不能弄出更好的細毛羊?!?/br> “若此事能成,殿下功莫大焉?!斌A將感嘆道:“自古以來,沒聽聞過有人要給羊配種,夏王這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了?!?/br> “君此言差矣。沙苑羊怎么來的?這可是國朝才出現的新羊,只不過拿來吃rou罷了?!斌A站外來了一位文吏,高聲說道。 驛將臉色尷尬,低聲罵道:“措大似鴉,饑寒則吟,一會不給你上飯?!?/br> 康賓高大笑,搖了搖頭走了。 看得出來,夏王在武夫心中的威望很高。每年都有武夫年紀到點,四十來歲退下來。有人拿了最后一筆遣散賞賜回家了,有人經營驛站,有人到地方上當鄉里小吏——后兩者在孟、懷、洛、汝、鄭五州尤其多,畢竟原本就人煙稀少,容易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