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6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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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木梯成了死亡之路,尸體不斷落下,鮮血如雨點般灑下。 寨墻外、壕墻內的空隙中,傷而未死的軍士痛苦地呻吟著。 鐵蒺藜刺入他們的身體,攫取著他們的鮮血和生命。 壕墻外的深溝內,尸體層層疊疊,幾乎被壓嚴實了。仔細觀察,都是匡衛軍將士的尸體,總有數百具之多。 填溝壑,本來是鄉勇甚至民夫的事情,但匡衛軍并未在野外抓到百姓。無可奈何之下,只能自己上了。 再遠處的陷坑、小寨周邊,一路上到處是倒斃于途的梁軍尸體。他們還保持著向前沖的姿態,多死于箭矢。 也只有在外圍警戒的小寨子內外,才發現一些夏兵的尸體,總共加起來兩百余具的樣子,比起梁兵的損失那是小巫見大巫了。 “當當當……”梁軍鳴金擊鉦,正在進攻的軍士們如潮水般退下。 “吱嘎!”壕橋放下,營門打開,早就等待多時的騎兵沖出了大營。 軍屬騎兵揮舞著粗大的馬槊,直接追上了撤退中的梁兵,舞槊橫擊,數人悶哼倒地。 總計三百多騎兵追了上來,暢快地收割著潰退敵軍的人頭,直到前方弓弩齊發,沖得太猛的騎兵紛紛倒地之時,他們才收住了馬勢,調頭撤了回去。 “轟!”壕橋吊起,營門關閉,整個戰場再度平靜了下來。 朱友恭到傷兵營里轉了一圈,回來時心事重重,面色不虞。 龐師古正站在望樓之上,仔細觀察武威軍的營寨。也不知他看到了什么,臉上滿是苦澀,甚至還帶有一絲絕望。 “都將……”朱友恭見了龐師古的面容,怔了怔,滿腹牢sao也發不出來了。 “是我害了大家?!饼嫀煿艊@道:“早知如此,還不如守在潁東不走了?!?/br> 朱友恭默然。那樣依舊是死路一條,甚至于到了最后全軍投降,讓夏賊一口氣俘虜八萬眾,為全天下恥笑。 眼下至少還有一線生機,還有拼一把的機會。即便拼不過,拋棄輜重,分頭逃跑,也不至于全軍覆沒。 “夏軍追兵要上來了。堅銳軍已經降賊,而今為夏賊先鋒,已在西側十余里之外?!敝煊压дf道:“何去何從,都將還得拿主意?!?/br> “將士們都這么想的?”龐師古看著朱友恭的眼睛,問道。 朱友恭暗嘆一聲,不敢與龐師古責問的目光對視,道:“兵無戰心,又能怎樣?” 打了快兩天時間了,將士們不可謂不用命,攻勢不可謂不猛烈,但敵人據守營寨,不斷消磨匡衛軍將士的士氣、體力乃至生命。前后已死傷兩千余人了,殺傷的夏兵有五百人嗎? 再這么打下去,士氣就要崩了。畢竟,與回家的渴望相比,現實的傷亡更直觀、更觸目驚心。朱友恭可以明顯感覺到,剛才那一波攻勢,又極大挫傷了匡衛軍的士氣。賊人不與他們野戰,但堅守不出,兵還不少,又挺有戰斗力,他們已經完全不可能攻下這座營寨了。 簡而言之,他們被困住了。進,進不得,退,無退路,只能等死? “有佑國軍的消息嗎?”龐師古問道。 “沒有。賊騎封鎖得厲害,使者出去了,還沒回來?!敝煊压Т鸬?。 其實,這一片并沒有很多夏軍游騎活動,斥候、信使什么的還是可以外出的。朱友恭派往郾城的使者沒能回來,只能說他運氣不好,或者自己開小差跑了。 龐師古也往蔡水那邊派了使者,一批三五人,派了三批。他給梁王寫了親筆信,或者說絕筆,詳細陳述了如今的困境,末尾力勸梁王不要西進,先返回汴梁,壓制住蠢蠢欲動的野心家,再收拾整頓朱珍的左右衙內、左右突將二軍,屆時有精兵五萬余,還有一搏之力。 他不確定梁王能不能接受汴鎮淪落為鄆、兗、青這些中小型藩鎮的事實,但局勢若此,還能怎么辦?朱瑄、朱瑾不還照樣活得挺自在? 當然,龐師古也知道,朱瑄、朱瑾沒敵人,至少暫時沒有,而梁王卻有個窮兇極惡,多年來一直矢志不移地侵攻,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大敵。屆時十幾萬大軍圍過來,想當朱瑄、朱瑾而不可得的可能性極大。 “不要攻了,先休整一下?!饼嫀煿耪f道:“堅持到幾時算幾時,若實在堅持不下去,就自行撤退吧?!?/br> “自行撤退”就是放棄輜重,趁夜逃跑,分頭走,能走幾人算幾人。但這樣一來,也意味著匡衛軍成建制地覆滅。即便后面還能再聚攏一些散兵游勇,也和這會的匡衛軍沒關系了,但這已是最好的結局。 五月初四下午,長社以西的原野之上,大軍云集。 剛剛大破長劍軍的邵樹德攜大勝之勢抵達了戰場之上,所過之處,喊聲如雷,威勢震天。 百余名長劍軍將校被從馬上拖了下來,連帶著繳獲的金鼓、旗幟,一同陳于陣前。 七千余梁兵據守的營寨外,武威軍、飛龍軍、堅銳軍、鐵騎軍、忠武軍以及先期趕來的定遠、經略、護國、歸德等軍各一部,總計步騎四萬余人,將匡衛軍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參見大王?!北R懷忠、契苾璋、趙巖、趙麓、張筠、郭紹賓、王遇、關開閏、封藏之、符存審等將紛紛至邵樹德大纛之下參拜。 一月之內,縱橫南北。汜水破葛從周,俘斬龍武軍萬余;進薄汴州,梁人惶恐不安,不敢出城;尋又疾馳南下,于蔡水全殲夾馬軍,俘指揮使王敬蕘以下五千余人;復又戰于長社、臨潁之間,大敗長劍軍,殺指揮使王重師,俘將校百余人、兵五千。 如此輝煌的戰績,誰敢不服?誰敢廢話? 如今匡衛軍已是甕中之鱉,覆滅已是旦夕之間。堅銳軍已降,如果郾城丁會那兩萬人再降,則朱全忠徹底玩完。便是跑回汴州,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養軍不要財貨么?就那幾塊地盤,能養得起多少兵馬?更何況他們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地方上的州縣。 “諸君辛苦了,將士們也辛苦了?!鄙蹣涞逻@話說得真心實意。 大伙多久沒見家人了?一年有余。 真的很長了,將士們很給面子,沒怎么鬧??赡苁沁B番大勝刺激,讓他們格外能忍受長期征戰的苦處。 但邵樹德不會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大伙很賣力,很辛苦,事后定然要大加賞賜。跟著我的勇士們,有的能富貴,有的能升官,就連大頭兵也能多得幾匹絹、幾緡錢、幾頭羊。 “大王勢頭這么好,我等也想為子孫后代謀長久富貴?!逼跗冭罢f道。 此話一出,人人側目,不過都沒說什么。 事已至此,有些事情越來越壓不住了。 以前大頭兵們管不住嘴巴,胡亂說說也就算了。但契苾璋算是在公開場合第一個捅破此事的高級將領,今后效仿他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 趙巖在一旁看著,心情激蕩。他們在前陣子才上船,有點晚了,比不得一早就隨夏王打天下的元從,甚至連胡真都比不了。要想更進一步,怕是只能出點奇招了。 “龐師古、朱友恭不肯降么?”邵樹德沒接契苾璋的話,轉而問道。 “回大王,末將遣人勸了數次,未肯降?!北R懷忠上前回道。 龐師古,一為大將,被朱全忠委以重兵,他不降可以理解。 朱友恭是朱全忠的元從老人,又是義子,他不降似乎也沒什么奇怪。 “再勸一勸?!鄙蹣涞抡f道:“困獸猶斗,下場已是注定。死硬不降,死給誰看呢?朱全忠敢來救他們嗎?” “遵命?!北R懷忠立刻喊來一名親隨,讓他照辦。 “走,隨我觀瞭敵營?!鄙蹣涞虏幌朐俚R時間,讓人牽來愛馬,馳往梁人營寨附近,遠遠停了下來。 身后旌旗林立,將星簇擁,大軍云集。 梁兵在寨墻上遠遠看了,士氣更加低落。誰都知道,每拖一天,夏軍數量就越多,最后十幾萬大軍涌來,就憑他們這七八千疲軍,能有什么下場? 龐師古登上了寨墻上的一座敵樓,遠遠看著。 一名夏軍騎手遠遠靠近,大聲喊了幾句。 寨外有少許梁軍斥候游騎,并不交手,只靜靜聽著。不一會兒,便有虞候上了寨墻。 “夏賊說了什么?”龐師古問道。 虞候吞吞吐吐,不敢說。 “高三郎你怎么回事?說!”朱友恭怒了,斥道。 虞候高三郎立刻回道:“夏賊就說了兩件事。一者令龐都將帶兵出營,棄甲擲仗,全師而降。二者令軍使復本名,隨夏軍東行,征討梁王?!?/br> “軍使”就是朱友恭,本名李彥威。 當了別人義子,改了姓名,回過頭來再復本名,這是很讓時人很不齒的事情。做了這事,在軍中威望就很低了。 龐師古冷哼一聲,從親兵手里取過步弓,拈弓搭箭,一箭射出。 距離稍稍有些遠,沒射中,但還是嚇了傳話的游騎一跳,拍馬而回。 不一會兒,又有一騎奔至,這次走得近了點,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夏王有言,‘師古乃梁地重將,君之心意明矣,今特來送君一程,成全君之美名。然將士何辜?陪君一起喪命,寧不痛惜耶?’” 寨墻上有不少人聽見了,一陣sao動。 “敢言降者,立斬無赦!”龐師古怒道。 第088章 凋零 晚飯時分,蕭符督促著手下的輔兵,挨個營伍分發蒸餅。 “蕭大夫請留步?!笨笛有⒖人粤讼?,說道。 蕭符讓手下文吏繼續督促分發食水,自己留在康延孝帳內,找了張馬扎坐下。 “蕭大夫,事到如今,可不許打馬虎眼了??捎忻撋碇??”康延孝問道。 蕭符沉默了一下,道:“此事正要康將軍出力?!?/br> 康延孝等的就是這句話,追問道:“如何出力?” “康將軍能籠絡多少人?” “百十人還是有的?!?/br> “太少了?!笔挿麌@道:“可能以此百人為骨干,大聲鼓噪,裹挾更多的軍士參與進來?” “有點難?!笨笛有⒄f道:“龐都將還是有威望的。軍中又有傳言,邵樹德欲將降兵盡數發配陰山、沙磧、青唐。窮山惡水,盜匪橫行,再也無法與家人相見。軍士恐懼,壓下心中不安,欲與夏兵死戰?!?/br> “這股死戰之志,我看不是很牢靠。夏兵猛攻一番,可能就泄掉了”蕭符說道:“朱友恭是什么想法?” “我看他還猶豫不定?!笨笛有⒄f道:“這會正在巡營呢,勤快得很。此人對梁王還是有感情的,畢竟當了這么多年義子,一朝回復本名,背棄梁王,定然為天下人唾罵,怕是不太敢?!?/br> “我怎么覺得他功名利祿之心甚重?”蕭符疑惑道。 “此不假,但他還在猶豫也是真的?!笨笛有⒄f道:“而且他似乎感覺到了軍中暗流涌動,這會正帶著親兵巡視各營,與將士們同吃同睡,擔心他們作亂?!?/br> “朱友恭也是有本事的,名為義子,實則奴仆,為何想不開呢?”蕭符嘆道。 康延孝也不好說什么了。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如果世上每個人都只從利益角度出發,那就太好判斷他們的取舍了。但事實上不一定。朱友恭,肯定談不上梁王的死忠,但為義子之名所累,還沒下定決心。相信隨著局勢的變化,他最終會做出斷然決定的。 “先不要輕舉妄動,看看明日局勢再說?!笔挿艘粫?,便準備離開了,臨走之前說道。 “也只能這樣了?!笨笛有Ⅻc頭道。 這一夜,龐師古、朱友恭都沒睡好覺。前者憂心軍士作亂,后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作亂。煎熬之情,可見一斑。 乾寧四年五月初五,對匡衛軍的總攻正式開始。 邵樹德照例登上了高臺,俯瞰整個戰場。 經過一夜休整,夏軍士飽馬騰。又有夏王親自督戰,諸軍人人奮勇,個個爭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