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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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得太匆忙了,不小心碰倒了一個圓匾,綠豆灑了一地。幾只鳥兒迅捷地落了下來,低頭快速啄食。農婦躲在門縫后,心疼地看著偷吃她豆子的扁毛畜生,但又不敢出來。 再遠處有一個巨大的水澤,一條河流橫貫其間,直流向東。 “這是永濟渠東流?”邵樹德問道。 劉三斛有些茫然,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大王,確為永濟渠東流?!倍攀陷p聲道:“《隋書·煬帝紀》云‘大業四年正月乙巳,詔發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br> 邵樹德贊道:“令尊說你自幼聰敏,博覽經史,工草隸,善詩文,看來并非虛言?!?/br> “大王?!笔捠弦渤雎暤溃骸版x《大業雜紀》,云‘三年六月,敕開永濟渠,引沁水入河,于沁水東北開渠,合清水至于涿郡二千余里,通龍舟?!饲?,當開于大業三年?!?/br> 杜氏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蕭氏。 邵樹德啞然,這是——卷起來了? 清水就是衛河。這條渠溝通衛河,直達衛州,戰略價值十分巨大。 可惜宋樂過去一年主要在整治沁水主河道,同時開挖淤塞的灌渠,修繕舊陂池,還沒工夫料理永濟渠。 若能清理淤塞,讓這條河渠再度通航的話,打魏博可就方便多了。 “蕭尚功、杜尚儀都博覽群書,就你不知道?!鄙蹣涞码S手捏了捏韋氏的臉。 韋氏年紀最小,臉上稚氣十足,還有點嬰兒肥,邵樹德最喜歡捏了。 “大王,沁水水濁多沙,湍激之勢甚于黃河。每至六月yin雨,七八月間,沁水泛濫,泥沙俱下,必然淤積,故非下大工夫濬治不可?!表f氏紅著臉說道。 邵樹德愣住了。 杜氏、韋氏、蕭氏,這些家族到底花費了多少心血在她們身上?會諸般舞樂,精于琴棋書畫,還博覽群書,善詩文草隸,給我這個粗鄙武夫糟蹋了不可惜么? “開渠之事日后再說?!鄙蹣涞驴人粤讼?,朝劉三斛說道:“各縣鄉里,我記得還有不少軍中袍澤退下來的,你可認識?” “武威軍的認識,其他的不識?!眲⑷溃骸按髱?,其實都是老人了,咱們只聽你的。我在鄉中cao練土團時,便和他們說,夏王是這天下一等一的豪杰,從不虧待老兄弟。為夏王拼殺,只要不怕死,必得富貴。大帥,河陽翻不了天,朱全忠、李克用若攻來,咱們拉起鄉勇和他拼了。誰若敢妖言惑眾,造反自立,只要他敢跑來鄉間,咱們就將他擒殺了。屆時哪怕我另一只手也被砍了,亦要咬著賊人的頭顱給大帥看?!?/br> “我信你?!鄙蹣涞聞尤莸?。 劉三斛笑了,道:“我知大帥要攻魏博了,不然也不會來這邊看。大帥且寬心,土團鄉夫,cao練不輟,時不時還上陣攻城,與賊人干上幾仗。一旦出征,河陽怕不是能拉出數萬丁男上陣,何愁魏博不滅?” 邵樹德開心地大笑起來。 雖然劉三斛猜錯了他的意圖,不過cao練鄉勇這事卻沒錯。 南下洛鄭,北攻澤潞,他們都能發揮大用場。 第008章 暗流 新糧上市之后,糧價終于平抑了下來。 鄭、滑本為汴州最主要的粟米來源,元和年間每歲供應十五萬斛粟至長安。數月前一度漲到三百錢一斗,如今終于緩慢回落,但依然要五六十錢一斗。 麥子的價格要稍貴一些。宋州遭襲的消息傳來之后,價格扶搖上漲,這會和粟米一樣,慢慢回落。 稻谷主產自汴、陳、許、蔡、亳、壽、光七州,尤其是蔡、壽、光,要么被戰爭極大地摧殘,要么已經淪陷,故稻谷價格是漲得最厲害的。 不過整體其實還好,河南產量最大的糧食是粟,其次是麥,稻米的短缺影響還不算太大。 “裴判官,今歲糧豆收成減了不少啊?!睍r已九月,田間已經有農戶開始秋播了,蕭符靜靜看著忙碌的農人,感慨道:“夏賊又入單州了,如此下去,不知何時是個頭?!?/br> “今年是措手不及,導致夏賊如入無人之境。若有備,賊人不至于如此猖獗吧?”裴迪不是武人,因此作出了合乎自己認知的判斷。 “沒那么簡單?!笔挿α诵?,但也不愿深說。 在他看來,邵賊是非常善于用兵的。不是那種兩軍對壘,各出奇計,互相廝殺的那種用兵,而是從整體態勢著手。 他就像那高明的弈者,先走一步棋,看看效果,然后再走一步,一點點累積優勢。而且非常善于挑選棋子,而不是使用棋子。 兗州朱瑾的騎兵也很多,曾經也集中起來襲擾梁軍糧道,但總是正面作戰,硬碰硬,效果很不好。 單州之戰,兗州騎兵鋪天蓋地,一會襲擾糧道,一會進攻行軍中的梁軍步隊,但總是鎩羽而歸。梁軍列陣后,作勢沖殺,反復試探,但步兵堅韌不動,最后失去耐心,強攻步兵大陣。結果顯而易見,慘敗,“單騎走免”。 邵賊就不硬來,雖然夏賊飛龍軍有硬來的本錢,但總是避實就虛。你來鄭州,我去滑州,你追到滑州,我跑去曹州,四處襲擾。值南北大戰期間,州縣之間多有輸糧隊伍、土團鄉勇,能吃就吃,不能吃就走,絲毫不拖泥帶水。 最關鍵的,他們的馬騾眾多,多為重甲步卒,這是朱瑾騎兵遠遠比不上的。 能不能下馬步戰攻堅,極為重要。 圍追堵截五千騎兵不難,圍追堵截五千騎馬步兵很難。 “蕭使君,難道打不贏契苾璋這賊?”裴迪追問道。 “夏賊若是愿戰,那倒簡單了?!笔挿麚u頭笑道:“不聊這個了。調用糧船往汴口輸送糧草之事,還請裴判官多多費心。龐都頭催得很急,入冬之前要屯夠十五萬斛糧豆?!?/br> “龐都頭那邊還會有大戰?”裴迪一皺眉,鄭、滑二州剛剛平靜下來,若再被突入,影響可就太壞了。 “大河上凍之后,夏賊必來?!笔挿敛华q豫地說道。 裴迪若有所悟。夏賊前陣子剛剛攻破廣河鎮,數千戍兵,只有少許依靠船只撤離,大部分為賊兵所殺。 這會還在攻板渚城,聽聞情勢非常危急,城墻破損多處。水師數次船運兵員及修補城墻的材料,挽救危局。但援軍已經被夏賊偷襲過一次,損失不輕,再打下去,板渚城危矣。 “聽聞邵賊巡視河陽,可否調集大軍北上,將其聚殲?”裴迪又問道。 “難。魏博不愿出兵的,這事就沒戲?!笔挿辉咐^續談這事,果斷結束了話題,道:“勞煩裴判官了?!?/br> “分內之事耳?!迸岬嫌行┬氖?,勉強回道。 與裴迪分別后,蕭符騎著馬兒回城。 途經一處村莊時,他停了下來。 村里正在辦白事,遣人一問,原來是兄弟二人戰死在了河北的板渚城。 兄長是汴州州兵,作為戍卒守城而死,弟弟是開封縣的土團鄉夫,征發過去增援,結果下渡口時遭到夏賊騎軍突襲,全軍大亂,滔河而死。 慘!尸首都沒有找回來,這個喪事辦得也是滋味難言。 “孫二郎,你也當了多年武夫了,就你看來,如今軍中可畏懼夏賊?”蕭符轉頭看向某位隨從,問道。 孫二郎是汴州州兵隊正,從軍已經十年有余,見蕭符發問,頓在了那里,似在想該怎么回答。 “照實說便是,我還能害你不成?”蕭符笑道。 孫二郎也是個干脆人,當下不再猶豫,便道:“畏懼談不上。若夏賊站在咱們面前,還是敢拼殺的。就是軍中有個說法,邵賊用兵,讓咱們有力無處使,碰上夏賊總沒好事。昔年保勝軍遇夏賊,旗桿無故摧折。龐都頭攻河清,天像被捅了個窟窿一樣,連日暴雨,將士們連頓熱飯都吃不上,不少人生病了,不得不退兵。今年蔡州大戰,又有崔洪倒戈,幾失蔡州三城?!?/br> 蕭符皺眉沉思。 這個趨勢可不太好。若任由這個說法蔓延,恐有礙士氣。 “還有什么說法?”蕭符又問道。 孫二郎猶豫了一下,說道:“軍中袍澤私下歡飲之時,有人打賭,今冬夏賊若再來,會不會有人倒戈?!?/br> “大伙都是怎么想的?” “有人說胡真欲降?!?/br> 蕭符臉色一變。孫二郎嚇得連連告罪。 “不關你事?!笔挿参康溃骸爸皇乔杏洸灰獊y傳這些捕風捉影之事?!?/br> “遵命?!睂O二郎老老實實應道。 蕭符嘆了口氣。有些事情,傳得多了,假的容易變成真的。 這些個武夫,給假歸家的時候,可真是什么都敢說??! 只是,為何會有胡真欲降這種說法呢? 他是江陵府人,家境殷實,少年習得騎射,遠近聞名。后來家里幫運作了一個縣吏,妥妥的地方土豪。 黃巢在河南站不住腳,被迫轉進南方,胡真入伙。隨后轉戰各地,入長安,與梁王一起反正,再出鎮宣武,一直到了現在。 光啟二年(886),梁王表胡真為宣義節度使,這是信重的表現,或許也是開始出問題的前兆? 唉,梁王的老毛病了! 以新人壓老人,逐步削弱資歷、威望較老的元從將領的影響力,確保宣武軍中只有他一人的聲音。胡真逐漸默默無聞,看著也沒什么不滿的表現,但真的沒有不滿嗎? 蕭符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任由這種風言風語傳下去,不然怕是要弄假成真。 “軍士們都覺得夏賊冬日還要攻來?”蕭符問道。 “大伙都覺得必來?!睂O二郎答道,不敢再多說一句,怕節外生枝。 蕭符點了點頭,道:“回城吧?!?/br> 裴迪還沒大頭兵看得清! 他只看到大河南岸布置了很多兵馬,以為可以嚇阻賊人,令其不敢南下??稍诖箢^兵的眼里,夏賊這種對手,兇殘無比,殺氣極重,他不過河才反常呢。 蕭符趕在城門關閉前入了汴州。 重陽佳節將至,城內還是很熱鬧的。不少百姓在置辦過節物品,商家喜氣洋洋。 但也有不和諧的一面。 有稅吏一家家店鋪催課稅錢,商徒表面笑臉相迎,奉上財貨,待稅吏一走,又破口大罵。 蕭符這些日子見多了這種場景。 連年征戰,軍士死傷頗眾,這撫恤要發。而為了補全編制,必須招募新卒,這又是一大筆開支。 事實上到現在有些部隊的編制就沒補全。 魏博羅弘信這人忘恩負義,借口今歲被李克用禍害,減少了上供的錢糧絹帛。梁王表面寬慰,實則怒氣上涌,若不是時機不對,怕是要出兵攻入魏州,再教訓教訓那幫殺才。 財計困難,不得不加稅了! 杜洪投了邵賊,羅弘信減少上供,滑、鄭、單、宋等州還被賊軍突入,不少農田耽誤了粟麥的春播,只能搶種些雜糧,收成受到了影響。 蕭符好像聽到了某種不堪重負的破碎聲。宣武軍這個龐然大物的身上,已經顯露出了越來越多的裂痕。 回到家中之后,他摒退了妻兒,自己一個人鉆到了書房中。 靜靜地坐了一會后,他移開一個柜子,從下面一塊可活動的地磚下,掏出一份告身。 “大夫天芝稟秀,霜桂含貞。蔚爾芳猷,每見用和為貴;凜然直氣,終能嫉惡如讎……前件官脫跡迷途,投身義路,永除惑志,可獎悛容……代行拙政,留托長才,慰四郡之疲羸,察四鄰之劻勷(kuāng ráng)……事須請攝節度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