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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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熟練地往鍋里投入胡椒、蔥、蒜、鹽豉、野韭等調味品,然后放入大塊的羊rou。 有驛卒搬來了酒壇子。 朔方流行的酒,大概有麥酒、粟酒、小曲酒、釅酒、馬奶酒、葡萄酒等幾種,種類還是很豐富的。 這幾年糧食產量大增,麥酒、粟酒漸漸變得多了起來,不像以前主要以不消耗谷物的馬奶酒、葡萄酒為主了。 胡商們點了好幾壇酒,對驛站來說,賺頭還是不小的。 李四讓一名小驛卒過來看著煮羊rou的鍋,自己則拿了碟奶渣,拎了張馬扎,到驛站門口的柳樹下坐著休息。 東面是靈州通往天德軍的大道,這會正在修繕。 不修不行了,路況確實有點差。 特別是這會雨雪化開,路上車轍交叉重疊,滿是大大小小的坑洼。 靈州及懷遠縣不得不征發大量百姓修路,平整路面的同時,也將大量燃燒完的石炭渣鋪上去,改善路面狀況。 但問題在于炭渣有些不夠,只能對道路問題起到緩解,談不上完全解決。 李四對修路是非常贊成的,因為這關系到他的生意。 但怎么說呢,各地百姓對此不甚積極,仿佛道路好壞對他們沒有任何影響一樣。 靠幕府撥錢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但靠地方鄉紳則更難。 蓋因朔方鎮除了少數邊疆豪族外,幾乎沒有鄉紳,大部分人要么是編戶齊民的黨項、回鶻、吐蕃,要么是移民過來的漢人,宗族的萌芽都還沒有呢。 少數老的縣鄉倒是有一些大姓,但他們的力量與內地的豪強大族比起來甚為可笑。 這種情況固然帶來了統治的穩固,但在需要分攤地方建設成本的時候,就感受到壞處了。 只能慢慢來了,炭渣鋪路,弄好一段是一段。 陸路驛道,其重要性不比黃河水運小。更別提黃河每年還有封凍期呢,這時節才剛剛開始化凍,之前可不就只能靠驛道了么? 吃完乳渣后,李四回到了前院,又去馬廄看了看。 西域胡商的駝馬全寄養在這里。 貨物以絹帛為主,聽聞是在靈州買的,那里已經成了南方絹帛的集散中心。 江陵府仙文綾、鏡花綾、絲葛,魏州白綿綢、瑞綾、獨窠綾,揚州“蕃客錦袍”、錦被、半臂錦,撫州葛布,洋州紫貯布、龜子綾,益州單絲羅、紫高布衫段,巴南連頭獠布等。 太多了,大唐各方鎮的絲織品都有,博覽會看來確實不是白辦的。 各地戰火紛飛,胡商也不敢走遠,能在靈州買到,自然一切安好。反正這玩意運回去利潤奇高,進價貴一點也沒那么在意。 李四是真心希望博覽會能繼續辦下去的,最好月月開,天天開。 來往商旅的增多,不但幕府可以課稅,對他們驛站來說,生意也能更加紅火。 打仗?那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真要打,去別的方鎮打好了,不要影響到朔方,不要影響到他的生意。 靈武郡王勵精圖治十年,才搞出來如今這么一副局面,誰敢破壞,那真是人人喊打了。 門外響起了急促的馬蹄聲。 一名驛卒沖出門去,交涉幾句后,領了一名背插認旗的信使進來。 李四不敢怠慢,親自上前迎接。 雖然一直在做生意,但他可沒忘了自己的另一身份:千金驛驛將。 “這位兄弟從北邊過來的啊……”他吩咐驛卒將馬牽進去,隨手端了一碗酸漿過來,遞給信使。 信使口風很緊,什么都沒說,只微微點了點頭。 “準備一些食水,再牽一匹快馬來,某有急事?!毙攀狗愿赖?。 李四連連點頭,同時心中暗哂。 誰不知道???定是招撫沙磧的河西黨項有眉目了。之前北上的信使就在這里休息過,當時一大群人呢,老子早就知道了。 不過能招撫也是好事??! 沙磧那幫拓跋余孽,一個個窮橫窮橫的,三年內竟然已經兩次入寇了。 雖然都被山南巡檢使哥舒氏、鸊鵜泉巡檢使莊浪氏以及留守靈州的衙軍擊退,但老是在一旁窺伺,抽冷子給你來一下,時間長了,總也不是辦法啊。 能撫則撫,實在不能撫——那就只有出兵征討了。 信使坐在馬扎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酸漿之后,又拿了點蒸餅、乳酪,隨后在支出賬目上畫押。 畫完押后,他換了一匹驛馬,翻身騎上,再度朝南方疾馳而去。 “可別再打了!一月下來,也能掙個一千多錢呢。這飯碗,老子還想繼續端著呢?!崩钏男÷曕洁炝藥拙?,又到了后院當起了屠人兼庖人,忙得不亦樂乎。 第003章 四月 “你這店里的物事也太貴了!”金崇文看著琳瑯滿目的兇具,啐了一口。 “金小使何出此言?”店叟的老臉皺成一團,道:“昔年在長安,再貴三五成都有人搶著買?!?/br> “你這……”金崇文氣笑了:“把靈州和長安比?” “錢沒長安多,日子卻還不算太壞?!钡贳艊@息了聲:“長安,除了公卿將帥、武夫中官、豪商大賈眷屬,升斗小民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便是外鎮僑寓的游學士子、小商小販,也過得緊巴巴的。長安朔風起,窮巷掩雙扉,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br> 店叟說完后,便不再言語,似是在追憶往事。 金崇文看著滿滿兩大車的兇具:棺槨、壽衣、明器等物事,也懶得還價了,直接讓另一位小使王五上前會賬,自己則跟在馬車后頭,前往另一處。 都是軍屬農場出錢,他也懶得爭了。 將兇具送到主家后,發現這里來了不少軍士,有的還前往墓地祭拜。 金崇文看看時間還早,便打算去墓地看一看。這次要重新開墓合葬,一應用度都由支度司從軍屬農場收益中提取,他得有個大致估算,好回去上報。 墓地在西邊的山下,走了足足小半個時辰。 一些銀槍都的軍士正在用回鶻語說些什么,見幕府的人來了后,紛紛行禮。 金崇文受寵若驚,立刻回禮。 他知道,軍士尊重的不是他,而是他所代表的幕府。 墓前有兩座石質鎮墓獸,還有一尊剛剛擦拭一新的墓碑。 金崇文最近認了一些字,但看著還有些吃力,只知道上面寫了“宣節校尉”、“皮公”等字樣。 “皮公”,就是毗伽,甘州回鶻人,銀槍都副將,去年戰死于云州,歸葬靈州。 今年幕府派人巡視,發現此墓墓碑太簡陋,不符合皮將軍副將的身份,于是又請懷遠縣教諭、一位長安來的讀書人幫撰寫了墓志銘。 那人收了由軍屬農場支出的潤筆費后,還挺用心,直接寫了個sao體文:“人之處世兮誰不貪榮,倏歸泉壤兮天地何平……兒女泣血兮號天叩地,塵埋金玉兮永鎮邊疆?!?/br> 此時北風吹起,似有嗚咽之聲,金崇文神情一肅。 大帥對武夫們是真的好! 戰死、病歿、傷殘之軍士家人可從軍屬農場領十年撫恤。副將及以上級別,喪葬費用亦由農場開支。墓還修得挺漂亮,有人撰寫墓志銘,有鎮墓獸,陪葬的兇具、陶俑等一概不缺。 副將領一營兵五百人,全軍有多少個副將?至少三百個!如果每個人平均花上三百緡錢的喪葬費用,總共就要九萬緡——當然,如果一年內集體下葬三百個副將,那朔方鎮也完蛋了。 銀槍都的軍士們也不說話了。 回來的人都說,皮將軍死于李嗣源之手。金崇文暗想,如果再與河東軍對上,這些人不會想著圍殺了李嗣源吧? 戰陣上刀槍無眼,只要舍得拼命,將其圍住,便是現在聲名鵲起的李存孝也得飲恨。 大帥給將士們死后哀榮,也是激勵他們奮勇殺敵啊。 今年,不會與河東軍對上吧? 金崇文繞著墓地走了一圈。待吉日那天,這墓還得挖開。皮將軍之妻剛剛病死,夫妻二人要合葬,這錢還是幕府出。 午時,金崇文離開了墓地。路上經過一村子,居然也有人家在辦白事。 村中人口比較雜,有河南來的百姓,有新從興元府遷過來的軍士家屬,還有回鶻人、吐蕃人、韃靼人、龍家人、粟特人,他們亦是軍士家眷。 死的是一名粟特老者。 他們家從肅州遷來,有子弟在飛熊軍當兵,葬儀看樣子采用的是國朝禮制。 這就很好嘛! 有的粟特人還用石棺,儀禮還是他們那一套,這就讓人很膈應了。 不過也不要緊,等再過二十年,便是粟特人之中,會他們那一套的人估計也會越來越少,其風俗悄無聲息地變異、雜糅,最終變得和周圍人無異。 先改發飾,再改服飾,改名字,改耕牧,改生活習慣,改喪葬禮儀…… 生老病死,潛移默化,漸趨一樣,本該如此。 “死后能有棺槨,也不錯了,這位老者還算體面?!苯鸪缥膰@了口氣,離開了。 關東戰亂之地,可未必有這福氣。他聽東邊過來的百姓談起,死后能有個草席就不錯了。很多人家,在家人下葬之后,甚至連草席都要收回。 百姓,竟然窮到了這個地步!但武夫們還在日夜攻殺,這還是人么? 帶著同僚王五回到懷遠新城后,金崇文又感受到了久違的人氣。 大帥已經班師回來了,軍士們分批給假。 這幾日,到處是急不可耐歸家的大頭兵。過陣子,裁縫們估計就又要有大進項了,小兒衣物、鞋帽估計得熬夜做。 到幕府交完差事后,天已近黑,金崇文便下直回家了。 既然在幕府謀生,自然也得跟著大帥一起走。大帥從夏州搬到了靈州,你能怎么辦? 家中幾個兒子,讀書都很一般,金崇文已經對他們喪失了信心。 尤其是小兒子,認字還沒自己快,唉! “夫君,今日米面又漲價了?!逼拮又苁蠈埐硕肆松蟻?,憂心忡忡道。 “不是有鹽州糧過來了么?成刺史在鹽州干得不錯,居然往靈州輸糧,大帥總理戎機之暇,都親口表彰,怎還漲價?”金崇文奇道:“待我明日去找人問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