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26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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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闔門守初夜,燎火到清晨”。 講究點的,“除夜清樽滿,寒庭燎火多”。 生活氣息濃一點的,“晰晰燎火光,氳氳臘酒香”。 總之,這是一個闔家團圓,共同守歲的溫馨節日。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天子公卿,抑或是征戰廝殺了一年的赳赳武夫,在這一晚,大伙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靜靜感受血腥亂世中僅存的一點溫存。 新修的宮殿之前,圣人袞冕著身,后妃嬪御亦著盛服,花枝招展,綺麗金翠。 宮官新秦郡夫人楊可證傳圣命,以除夕為題,諸大臣和應制詩。 一時間氣氛熱烈,幾如太平盛世一般。 “貞觀初,太宗邀煬帝蕭皇后共賞筳燎,并問‘朕施設孰與隋主’。蕭皇后稱,‘隋主每當除夜,殿前諸院,設火山數十,盡沉香木根也’。一夜之中,用沉香木數車、沒香二百余乘、甲煎二百余石,雖香氣旁聞數十里,然窮奢極侈,耗費民力。朕之筳燎,盡用柴木,雖煙氣熏人,不甚華麗,然則盡省靡費……”圣人的臉色有點潮紅,多喝了幾杯后,興致上來,不由得自衿了幾句。 群臣聞言皆賀。 圣人心情愈發好了起來。這個月,朔方軍就要走了。往事已矣,明年自當勵精圖治,從頭再來。 今年神策軍主力覆滅,固然省了一百五十余萬緡錢,但這是不正常的,必須重新編練。 蜀中的成都要盡快拿下,川中富庶,若能多上供一點財貨,朝廷用度會更加寬裕。 江南幾個藩鎮的節帥、觀察使人選也要重新調整,有人在任時間太久了,容易尾大不掉。 當然,最重要的是誅殺宦官,開啟眾正之路,否則中興無望…… 興道坊府邸之中,邵樹德一身戎裝,在親兵的簇擁之下,前往軍營。 除夕守歲,他要出現在將士們的眼簾之中。 賞賜已提前發下,除正常值守的軍士外,全軍都有酒rou。 作為一個軍頭,這時候就得與大頭兵們同樂,不然到了關鍵時刻,誰認識你??? 空蕩蕩的府邸之中,裴貞一沐浴完畢,有些自戀地看著熟透了的身體。 她從小便讀書習字,學習詩文歌賦,女紅禮儀之類。 稍稍長成后,因為貌美,于是又有人來教她如何魅惑、服侍男人。 一切都是按照“后妃嬪御”的方向培養。 學習的過程是痛苦、孤寂的。 入宮后成為宮娥,再學習各種宮中規矩。成為女官后,還要適應女官職事。多年辛勞,終于得皇帝寵幸,青眼有加,參與密事,可誰成想…… 大起大落,像是在做夢一樣。 高高在上的圣人,武夫不屑一顧。 兇殘狡猾的中官,武夫隨意呵斥。 曾經美好的幻想被擊得粉碎。 “今日駱全灌定是看見了?!彼p嘆了口氣,又想起了白天會面的場景,雙腿下意識地輕輕絞動。 良久之后,她披上綿服,喊來了一名親兵,道:“可否找一些椒花?” 親兵有些為難。 “明日便是正朝,大帥回府后,若能飲屠蘇歲酒,當可身體康泰?!迸嶝懸惠p聲說道。 她的話一開始還有氣弱,似是有些羞赧,不太好意思,但說到后面時,已然如常。 親兵不敢多看她,朝站在旁邊的同袍吩咐幾句后,便去找親兵副將鄭勇了。 上升到了大帥“身體康泰”的高度,顯然已不是他能擅專的。 親兵走后,裴貞一又回到里間,找出了筆墨紙硯,然后作畫、寫字。 稍頃,便拿著兩幅畫出來,吩咐親兵張貼于門首,以“祈福滅禍”。 她說話很有條理,還有一股理所當然的威嚴,大頭兵們被支使得團團轉,在整座宅子里忙前忙后。 回到房中后,裴氏想了想,又捉起筆,寫了幾句詩:“鄉關搖別思,風雪散戎衣;歲盡仍為客,春還尚未歸;明年征騎返,歌舞及芳菲?!?/br> 寫完后,悄悄放在大紅色的戎服旁邊。 大明宮前,百官唱和進入高潮。 圣人精神亢奮,淑妃何氏、昭儀李氏、昭容陳氏等妃嬪強打精神,與一干命婦們言笑晏晏。 陳氏最不喜這種場面,她寧愿點起熏香,然后安安靜靜地練字作畫。 圣人的醉態,在群臣的阿言諛詞之下愈發明顯。 西門重遂站起來說了些什么,她沒聽清楚。他身后幾個在神策軍為將的假子,如同先帝豢養的斗雞一樣,臉紅脖子粗,目光時不時在命婦群中逡巡,偶爾甚至會偷瞄她們這些后妃嬪御。 陳氏性情恬淡,但很敏感,屢次捕捉到這種侵略性的目光。 她嘆了口氣,這世道,安靜的生活又能持續多久? “歲月已如此,寇戎猶未平;兒童不諳事,歌吹待天明?!彼X海中突然蹦出了這么幾句詩。 ※※※※※※ 風雪瀟瀟,通往原州的驛道上,大軍綿延。 在這樣的天氣行軍,若是換成魏博軍士,主帥的腦袋已經掛在城門上了。 但朱全忠的部隊能雪夜偷襲滑州,僅這一點,就已超出魏博軍一大截。 朔方軍亦能在這樣的天氣連續行軍乃至作戰,邵大帥很滿意。 除夕夜一連趕了幾處軍營,到處刷臉,喝得酩酊大醉,但這是值得的。 別的藩帥,可能也就宴請衙將、幕僚,但邵樹德一定要讓士兵們知道自己,不斷強化印象,刷存在感。 只有這樣,別人才拉不走部隊。 大將有異心的話,造反時也會面臨軍士不配合的窘境,甚至反被軍士們捆起來,送上去邀賞。 治軍,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鄧季筠被擒后,宣武軍失了主帥,撤圍澤州,退往河陽。入潞州助守的葛從周等人棄城而逃,奔回河陽。朱全忠以作戰不利為由,斬李讜、李重胤二將?!憋L雪稍停,邵樹德駐馬停在一處破廟前,隨意翻看著軍報。 呵呵,朱全忠怕不是在清洗異己!鄧季筠被擒,其余諸將率部撤回河陽,為何朱崇節、葛從周等人都無事,就這兩人被斬了? “趙隨使,李讜、李重胤二人是何來歷?”邵樹德問道。 陳誠留在渭北,等任遇吉過來進行交接,趙光逢繼續隨軍贊畫。 “回大帥,乃尚讓降將。宣武軍中,尚讓降將是一大勢力,早年朱全忠所將之兵,尚讓降兵甚至比黃巢降兵還多。數年清洗下來,尚讓降將還剩李讜、李重胤、葛從周三人。從周應已得全忠信任,李讜、李重胤多半未得信任,此番借故被斬?!壁w光逢答道。 “全忠收拾人馬后,轉攻魏州,大肆擄掠。這人,當真賊不走空?!?/br> “朝廷任命安知建為神武軍統軍大將,令其率兵入朝?!?/br> 李克用攻下邢州后,先任命安金俊為邢洺團練使,后來調安金俊率兵北上攻大同,又委安知建暫代此職。誰知此人與朱全忠暗通款曲,被返回的安金俊發覺后,率軍出奔平盧鎮。 朝廷看到機會,于是做和事佬,召安知建入朝。安知建同意,率三千部下,打算繞道河南前往長安。 朝廷這些人啊,一會想要時溥入朝,一會又讓走投無路的安知建入朝,想要精兵良將真是想瘋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朝廷確實挺想振作的。 “孫儒又在江南與楊行密、錢镠開戰。楊行密連敗數場后,終于由李神福勝了一場,殺敵千人?!?/br> 這個戰績,實在拉胯。敗的幾場損失萬余人,贏的一場殺敵只有千人,很難談得上勝利。但不管怎樣,楊行密終于贏了孫儒一次了,估計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邵樹德收起軍報,不再看了。 大順二年,朔方軍主要是整頓各部,捏合成型。積石軍、河源軍,幾乎就是全由外系兵馬組成,也需要重新整編,一堆事啊。 另外就是解決一些拖延了好幾年的事情,比如賀蘭山以西的河西黨項問題。 如果招降拓跋思諫叔侄不順利,他打算遣一員大將西征。 云州赫連鐸那邊,也要加大支援力度。 李克用打敗兩鎮聯軍后,趁勢襲占蔚州,焉能不想著攻占朔州、云州? 赫連鐸已經任命白義誠為朔州刺史,楊悅所部招兵買馬,目前有四千步卒、一千五百騎卒,但還是有些單薄,是否增派兵力,邵樹德還沒下定決心。 基本上就這兩個方向了。 雖然主觀上不想打大仗,但這事誰說得清呢?李克用現在氣勢正盛,萬一非要攻下云州呢?這可是出了難題了。 外頭風雪再起,邵樹德策馬返回了馬車前,鉆了進去。 裴氏裹著狐裘,見邵樹德進來,正欲起身,直接被一把抱進了懷里。 胸口一陣冰涼。 裴氏下意識地看向車簾處,纖手無力地握住邵樹德的手腕,似要往外推,最后還是放棄了,任其放在里面捂手取暖。 這里不是京城,也沒人認識自己,隨他意吧,反正反抗不了。 馬車轔轔向前,二月十五日,抵達了涇州城,剛剛履新的孫霸出城相迎。 第九卷 城頭鐵鼓聲猶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第001章 二月 朔風吹過,高聳的云杉抖落了身上的積雪。 一只雪豹稍稍停留,目光越過怪石松柏,靜靜地凝視著山下的人間。 靠平原的溪谷間,風攪動著云霧,穿著皮裘的年輕牧人將牲畜聚集在一起。 溪谷兩側的山壁保護了它們,令它們免受嚴寒之苦。 牛羊咀嚼著干枯的牧草,偶爾低頭喝水。 堅冰已經開裂,積雪慢慢融化,水滴從峭壁上落下,發出悅耳的輕響。 谷中的帳篷內,蒼老的牧人坐在火堆前,正在向孫輩講述那些快要消散在寒風中的往事。 “拓跋家出了很多英雄,為大唐天子征戰,將吐蕃人殺得血流成河……”老人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故事也講得顛三倒四,但孫輩們還是很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