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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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氏與邵氏乃姻親,京西北局勢若此,夫復何言?此番還了他邵氏的人情,助他收復會州,便收兵回家,保境安民。外間諸事,不復多問,除非天子有詔。 涇原、邠寧兩鎮萬余步騎行軍較快,只花了十天時間就抵達原州南十余里處。就這還是花了時間打草谷呢,畢竟吐蕃兵力聚集在原州附近,部落內皆老弱,涇原軍、邠寧軍倒是搶了個痛快。 也正因為如此,抵達原州附近時,隨軍趕著大群牛羊,軍需倒是得到了一番補充。 定難軍比他們提前三天抵達原州城東,并派出騎兵與吐蕃人交戰了一番,斬首數百級。不過再多的戰果卻也沒了,因為沒藏、明珠、白三部早早西逃,巴溝部又在南邊被涇原軍、邠寧軍擊破,如今原州城內,就只剩下勢力最大的野利部以及他們的小兄弟水令逋兩部了,成年男丁六千人上下,惶恐不安地守著原州城。 但原州城之前被他們故意破壞過,定難軍又來得太快,根本來不及修,此時要守,真的千難萬難。 定難軍派來與他們聯絡是一位叫李紹榮的騎軍副將,此人及至近前還在嘟嘟囔囔。 程宗楚仔細聽了后失笑,道:“李將軍不了解吐蕃人的習性。此輩用兵,軍就是民,民就是軍。每出師必發豪室,皆以奴從,平時散處耕牧?!?/br> 吐蕃是且牧且耕的民族。軍隊出征,各部酋豪都要帶上本部民眾及仆從,跟著統帥一起出征。每一次出征,其實都是一次全民遷徙。打下一個地方,奴仆們就去種地放牧。若是打敗了,要么跑路,跑不掉就當場投降內附。涇原、邠寧、鳳翔鎮內的大量吐蕃、黨項部落就是這么來的。 當然也有例外。吐蕃本部有一些游牧部落,中唐年間占據原州后,每年冬春在原州放牧,夏秋則跑回青海放牧,一點不嫌麻煩。 “吐蕃人就沒家嗎?”李紹榮罵道。 “家?”程宗楚苦笑,道:“打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打不過了,扔掉家什、奴仆,再去尋一個新家,再征服新的奴仆。反正草場多著呢,弱小的部落也很多?!?/br> “怪不得那幾部吐蕃跑得那么快,帳篷、牛羊、糧食都不要了?!崩罱B榮恍然大悟。 “那是假吐蕃,真黨項。不過他們多半也沒好果子吃,如果去武州還好些,頂多被人家趕走,若是去了會州,多半要被昑屈部截殺吞并?!?/br> “好吧,某也懶得管他們是吐蕃還是黨項,此番前來只有一事,大帥要涇原軍攻原州?!崩罱B榮說道。 “可?!背套诔c了點頭,道:“靈武郡王在百泉俘斬五千余眾,今在原州又斬首數百級,已是幫了大忙。幫到此處,某感激不盡。攻原州,涇原軍責無旁貸?!?/br> 折宗本在一旁看著,不說話。事實上邠寧軍也是來助拳的客軍,當然主要是給女婿助拳,幫程宗楚都是順便的了。一路上沒打什么仗,反倒搶了不少牛羊、皮子,大伙還是挺滿意的。 光啟二年二月二十,三鎮合兵三萬有余,三面圍住原州城。涇原節帥程宗楚征發了一些蕃部,強令其出丁,得四千人,開始了對原州城的強攻。 原州城歷史上多次遭到毀壞。吐蕃每占一次,都要拆毀城墻。廣明元年攻占原州后,又毀壞了不少,以至于如今守城時處處為難,可謂作繭自縛。 涇原軍征發的蕃部以黨項人為主。他們裝備簡陋,士氣低落,但在數萬大軍的威壓下,只能硬著頭皮攻城。 一部是純種黨項,一部是吐蕃化黨項,雙方你來我往,殊死搏殺,慘烈無比。 只攻了一天,涇原黨項就撐不住了,要撤。程宗楚直接下令鎮壓,斬首兩百余,收拾余眾后,下令他們徹夜攻城,竟然一刻不得歇。 邵樹德對此熟視無睹。程宗楚固然是忠臣,但能當節帥的,自然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可別忘了,程大帥亦是武夫,武夫就沒有好人! 二十一日白天,黨項繼續攻城。到了傍晚,死傷枕籍,實在攻不動了。程宗楚換了俘獲的巴溝部男丁一千五百人,令他們繼續進攻,并許諾攻兩次就赦免其罪。 結果這一攻就攻到了半夜,巴溝部死傷六百余人,終于等到了撤退的命令。 兩天兩夜下來,涇原黨項死傷了兩千多人,將城內的野利部、水令逋部耗得精疲力竭,本就不多的守城器具更是消耗了個底朝天。 眼看時機成熟,程宗楚揀選了一千涇原軍精銳,趁著下半夜人最疲勞的那一刻,突襲攻城,竟然一舉突破了進去,讓邵樹德刮目相看。 這位程大帥,經驗豐富啊。 接下來的戰斗就乏善可陳了。涇原軍源源不斷地投入兵力,搶占了城門,然后令大軍得以進入。 吐蕃黨項不得不放棄原州,趁夜色突圍。 “邵帥,尚需貴軍出動騎卒追擊,定要將這股賊人留下?!睕茉娭挥星в囹T兵,有些不足,因此程宗楚還是求到了邵樹德的頭上。 “即便程帥不開口,某也要派騎卒追擊?!鄙蹣涞碌溃骸按溯呝\寇,殺得越干凈越好,免得再跑去會州、武州,為虎作倀?!?/br> 程宗楚松了一口氣,旋即又問道:“邵帥欲兵進武州乎?” “自然?!鄙蹣涞麓鸬溃骸氨闩阒處浭諒臀渲?,然后西進會州,一鼓作氣打掉昑屈部?!?/br> “討伐會州,邵帥可有方略?” 邵樹德沉吟了下,隨即道:“告知程帥也無妨。十余日前,某便已派信使快馬趕回夏州、靈州,持吾手令,調武威軍西進靈州,調定遠軍南下會州。算算時間,此時應已出動了?!?/br> “邵帥用兵老道?!背套诔@道:“大軍西進,昑屈部多半集兵來戰,若相持之時,得知會州老巢有失,定軍心大亂。即便不亂,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亦難以持久。此番收復會州有望矣?!?/br> 從定遠軍城南下,因為一路上皆是內線行軍的緣故,可輕兵疾進,二十日出頭便能抵達烏蘭縣、烏蘭關,破之易如反掌。而三月份以后,黃河水運又可發揮作用,屆時數萬大軍壓過去,物資轉運便利,甚至都不需要征發多少夫子,這仗打得確實輕松。 當然邵樹德想得更遠。他甚至已經考慮到,未來攻蘭州的話,似乎亦可調運船只輸送糧草、器械甚至是軍隊,成本大大降低,前提是靈州那邊建造了足夠的運輸船只——從關中弄回的五百戶造船工匠,作用便在此了。 西夏征討河隴時,因為技術或見識的原因,沒能充分利用黃河水運價值,但自己不一樣,作為來自21世紀的人,充分利用水運優勢幾乎是一種本能。 黃河上游段的航運,西漢時就有了,主要集中在湟水中下游、金城(蘭州)、河套平原一帶?!氨怃钕隆?,“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臨羌以際羌虜”,即在開春解凍后,利用漕船沿著黃河、湟水運輸糧草,給征討羌人的軍隊運輸補給。 國朝安史之亂以前,大力往河西、隴右地區移民,開墾田地眾多,成了大唐比較富庶的地方,多年來一直用漕船往中游的朔方節度使轄區輸送糧草,供給軍需。 自己若不好好利用這點,那才真是傻了。 一條黃河,抵數十萬夫子! 第031章 會州(五) 武州的夜,寧靜得近乎死寂。 偶爾一聲孤獨的狼嚎,給這空山冷月蒙上了一層陰森恐怖的色彩。 野利化氣喘吁吁地靠坐在一棵柳樹上,樹后面就是小溪,蜿蜒流向葫蘆河。野利化以前來過這邊,很淺的一條小河,在這個時節可以涉水而過。 部下給他打了點水過來,野利化接過水囊,剛喝一口便吐了出來。 “什么味道?”野利化一腳踹翻了手下,怒道。 手下莫名其妙,又有些戰戰兢兢。 “有血的味道?!币袄瘜⑺胰酉?,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萬戶,有尸體漂了下來?!苯右呀浕瘍?,水流潺潺,有眼尖的下屬看見尸體順流而下。一具接一具,仿佛無有盡頭。 “唉?!币袄刂氐貒@了口氣,重又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 水令逋死了,死在唐人騎兵的追擊下。與他一起死的還有兩個部落數百名勇士,他們像樹一樣一個個被砍倒,臨時前的慘叫現在還記得。 更有那忍受不住恐懼跳進河里的。之前下過一場雨,水位猛漲,冰冷刺骨。在這個天氣跳河,活下來的可能性很低。 “應該是水令逋部的人?!?/br> “也有我們部落的?!?/br> “沒死在唐人的刀槍下,自己跳河死了?!?/br> “那么冷的天,那么冷的水,怎么敢跳河的?兩岸都有唐人騎兵,逃到對岸又如何?” “若我被唐人騎兵追著,我可能也會跳河。在河里躲上一會,說不定就躲過去了?!?/br> “愚蠢。下了水,一時三刻就凍得發抖,死定了?!?/br> 下面人七嘴八舌聊了起來。吃了這么大的敗仗,大家對頭人都有些怨氣,平時還算嚴格的軍紀已經約束不了他們了,更有人一邊說一邊向野利化看來,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野利化對此充耳不聞。 他想管,但隱隱覺得可能不會有什么效果。他現在已經認識到之前犯了一個大錯,那就是沒有第一時間把康奴氏逃過來的潰兵關押起來,或者干脆殺了,以至于消息走漏,動搖了軍心,讓一些部落提前溜走。 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野利化也不知道現在還剩下多少人,反正跟在他身邊的不過寥寥數十罷了。太多人不知所終了,或許死了,或許逃了,當然也有可能被唐人俘虜。 俘虜了會怎樣呢?他不知道,要么被砍頭,要么生不如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還有吃的嗎?”野利化感到腹中一陣饑餓。 手下遞過來塊可疑的面餅。一半被雨水泡濕,一半沾染了血跡,也不知道從哪具尸體身上扒拉下來的。 野利化一把接過,狼吞虎咽起來。手下咽了咽口水,他也餓了,但敗得這么慘,又被攆著屁股趕了一整天,哪里能找到吃的? “離武州不遠了。到了武州,養囑氏一定會殺牛宰羊招待我們,再忍一忍?!币袄⒁獾搅耸窒碌谋砬?,出言安慰道,但絲毫沒有把面餅讓出去的意思。 養囑氏全部武裝起來,可以拉出四千步騎。這點人,或許守不了城墻同樣遭到嚴重破壞的武州城,但稍微抵擋一下,讓他們喘息一下,卻還是可以的?,F在大伙最需要的便是吃點東西,好好睡一覺,然后才有力氣逃去會州。 是的,如果在半個月之前,野利化還有信心與唐人打上一打,畢竟被他召集起來的壯丁超過一萬三千,百泉的康奴氏也有六千兵,武州又有四千人,馬兒又多,欺負沒什么騎兵的程宗楚還不手到擒來? 但康奴氏已經完蛋了。六千人被一戰擊潰,敗兵逃過來后,吵吵嚷嚷唐人有五六萬兵,很能打,講得繪聲繪色。然后南方又出現了涇原軍和邠寧軍,據說有三萬人,一戰便打敗了巴溝部三千人,牛羊財貨搶掠一空。 所有人都說,一定是唐人的皇帝派大軍來征討了,這次起碼出動了十萬精兵,不是他們能抵敵的。野利化氣得直接殺了亂傳消息的敗兵和部眾,但無濟于事,白家等部落當晚就跑了,并且帶上老弱、牛羊向西逃竄,往會州方向跑。 在這種情況下,還怎么打?連最鐵桿的水令逋部也潰了,尸體順著河流漂下來,軍無戰心,敗局已定。 “那邊有火!”吃完了面餅,正想招呼人接著趕路呢,突然有人驚叫起來。 野利化抬眼望去,卻見北方火光熊熊,映透了半邊天。 “武州!”他緊緊咬住嘴唇,心里冷如冰窖。 不用派人去查看,他心中便已知曉,那是養囑氏放棄城池逃跑了。臨走之前放火,一可以逼得城內唐人救火,無暇跟蹤他們逃跑的方向,二也可以令下次進攻時更方便一點。 “養囑氏跑了!” “現在才放火,是不是晚了?還連累著我們走冤枉路?!?/br> “一定早就跑了,這會留下來放火的是最后一撥人,放完火就會跑?!?/br> “應是往會州逃了?!?/br> “可恨,竟然連守城的勇氣都沒有!” 軍紀真的徹底崩壞了,士兵們又七嘴八舌議論了起來。 “走!”野利化起身,大聲喝道。 “頭人,往哪里走?” “向西,去會州,求得昑屈氏的庇護?!币袄瘓远ǖ卣f道。 庇護,更大可能是吞并吧。野利化很清楚西逃會州的后果,但他現在沒有辦法了,只能去那邊碰碰運氣。希望昑屈氏看在唐人大軍追過來的份上,能夠精誠團結,對他們手下留情吧。彌藥王的后代,可不能自相殘殺了! 馬匹已經于中途倒斃了。野利化帶著似乎又少了十幾個的手下,粗粗辨了下方向,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 武州城南二十里處,折嗣??粗计鸬臎_天大火,恨恨地一甩馬鞭,道:“讓涇原軍的人去武州,咱們向西追。百騎一股,拉開距離,截殺看到的每一個吐蕃人?!?/br> “遵命!”聚攏過來的各營十將、副將紛紛領命。 原州吐蕃被擊敗后,武州的養囑氏根本不足為慮。他們的潰逃,是在意料之中的??紤]到如今的情形,這伙人應是沒膽子跑去慶州,那么西逃會州,便成了最有可能的事情。 此時不追,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