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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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看不穿這個虛名啊……”拓跋思恭突然嘆了口氣,苦笑道:“三代人經營的宥州基業,舍不得扔掉。按照漢人的話說就是,壇壇罐罐太多了,下不了決心舍棄。從頭再來,可不是誰都有那份勇氣的?!?/br> “兄長何出此言?”拓跋思諫大驚,忍不住說道:“邵賊不過三萬人馬,攻不下宥州城?!?/br> “城外基業丟了的話,有沒有這城又如何?”拓跋思恭嘆道:“梅訛十族、桑羅六種落、孟香部、歲香部、慶七部、龐咩部、旺莽額部,宥州的這些部族,都不管了嗎?更別說,還有咱們拓跋部自己的很多牧民都沒進城,都不要了嗎?” “兄長,那便出城交戰?拼一把算了?”拓跋思諫睜大了眼睛,問道。 思孝、思敬、思忠、思瑤都一起轉頭看向了拓跋思恭,似乎在等他一言而決。按照他們黨項人的習慣,早就應該集結各部,決一死戰了。兄長應是被以前歷次唐廷平黨項的戰爭給嚇壞了,居然決意據城而守,真乃下策。 “先遣使往邵賊營中,看看他要什么條件才肯退兵?!蓖匕纤脊дf道。 這話一出,兄弟幾人有的大為失望,有的則松了一口氣,還有的在苦思冥想,似是思考其可能性。 “邵樹德不過是想削藩罷了,先聽聽他的條件,亦可拖延些時日。若能等到鹽州、東山、渾州川各部來援,或還有轉機?!蓖匕纤脊ё詈笳f道:“若不成,再戰不遲?!?/br> 第019章 戰宥州(三) 刀鋒輕輕劃過,一條血箭飛出,騎手沉重的軀體重重摔倒在了草地上,輕輕抽搐了兩下,再無聲息。 李紹榮輕夾馬腹,再度追上一人。那還是個半大孩子,估計十四五歲的樣子,手里拿著一桿木矛。驚慌失措之下亂跑亂撞,消耗了太多體力,此時手中的木矛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支撐著他不倒下去的拐杖。 “噗!”少年毫無章法地揮動著木矛,結果胸口被一把厚背大刀劃中。刀刃并不鋒利,但借助馬勢,幾乎將少年的胸口給切成了兩半。 “這是最后一個了!”李紹榮下馬,將少年的頭顱斬落,懸于馬鞍之下。 這個龐咩部,是在宥州西北三十多里的地方被圍上的,幾乎就要進入鹽州境內了。該部總共一千五百多男丁,據說派了兩百人進宥州城助守,都是族中勇士。剩下的人在附近放牧,等得到消息時,發現拓跋部但固守城池,根本不敢戰,覺得事情有點不對,開始逃跑。 但這個時候逃跑,又豈是那么容易? 于是在數日后,被鐵林軍騎兵綴上,先打了一仗,大敗,死傷三百余人,隨后便被兩千騎沖入部落中,大砍大殺,現在基本可以說除名了。男丁死傷大半,婦孺被俘三千多,牛羊馬驢四萬余頭盡成了他人的戰利品。 “隊副,折將軍命我們留下來,將丁口牛羊送往烏延城?!币或T從遠方過來,報道。他的馬鞍下也掛了兩顆人頭,這個龐咩部,看來真的是完了。 “游奕使要去哪里?”李紹榮翻身上馬,皺著眉頭問道。 他是銀城人,游奕使折嗣裕是新秦大族,同為麟州老鄉,折將軍對他還是很照顧的。再加上他本人騎術高超,弓槊雙絕,甚有勇力,因此在馬隊大擴軍那會,順利升了一級,當上了隊副。今日攻龐咩部一戰,又立了點功勞,但若想升隊正,感覺還差了那么點意思。正想繼續廝殺立功呢,結果得了個押運俘虜財貨的差事,頓時心中煩悶。 “折將軍去追歲香部了。斥候已經發現了他們的牧場,大概有數萬頭牲畜,折將軍不想被武威軍那幫人搶走功勞,急匆匆帶人去追了?!?/br> “李唐賓……”李紹榮無語。 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武威軍游奕使確實有兩把刷子,一桿鐵槍使得出神入化,箭術也不差。手底下那兩千騎也很能打,一日間便連破兩部,旺莽額部的幾個頭人皆被陣斬,確實兇悍得緊。 草原上的拓跋氏附庸部落,如今都是待宰牛羊。算上正在鹽州突襲吳移四部的經略軍騎卒,竟然有上萬騎兵在搶功勞。他估摸著,再抄掠個月余,就算直接退兵,不打宥州了,這趟也大有斬獲。 拓跋家丟了大臉,附庸部落或死或逃或降,如此表現,南山、東山各部黨項心里也會瞧不起吧?那樣可就是死狗一只了!開春過后,他們的實力會愈發衰弱,屆時大帥多半能拉攏到更多的黨項部族來分食拓跋家的財富。 這宥州,很可能不攻而破??! 跟著大帥打仗,可真是帶勁。若是換個人來,多半已經在鎮內征發全部士卒、民壯,弄個六七萬人,將宥州城圍個里三層外三層,然后蟻附攻城,那樣要死多少人?一旦攻城過程中損失大了,宥州的拓跋氏更不敢投降,因為害怕城破后被人屠城泄憤。這一方猛攻,一方死守的,打到最后,天知道是什么結局,反正雙方傷亡都會很大。 “走吧,去崔副將那邊集合吧?!崩罱B榮有些意興闌珊。 與李紹榮他們這邊類似的,還有已經運動到宥州以南百里的義從軍部。 兩千草原部族騎兵數日前擊破了兩個部落,俘獲不少牛羊。隨后,他們甚至沖到橫山北麓,劫掠了一個據說是沒藏氏附庸的小部落。這個部落以種田為主,有寨子,不像草原上牧民一樣全無守御,因此只被劫掠了少數牛羊、谷物和丁口。 不過魏蒙保也從這些俘虜口中得出了個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渾州川沒藏氏要出兵了,已經令他們部落準備糧食以及仆從士兵。 消息很快便送到了邵樹德案頭,于是他決定調整部署。 主力步軍不動,仍在城外屯著,不停邀戰敵軍,誘使他們野戰。騎兵開始慢慢收攏,一萬三千余騎呢,從橫山到宥州,一百多里地,沒藏氏的步兵真敢大舉深入嗎?若敢來,那正好!一路上騎兵各部輪番上陣sao擾甚至小規模襲擊,讓你吃不好,睡不好,精神焦慮、緊張,始終處于全神戒備的狀態,待露出破綻時,騎軍各部一擁而上,如群狼捕獵,將其分食殆盡。 不露出破綻也沒關系。老子是靠步兵起家的,倚為心腹的也一直是鐵林軍、武威軍這一萬多步卒,這是自己最主要的財富,是自己的權力來源。以養精蓄銳的百戰精兵,對上你疲累至極、器械不全的山民,就不信打不贏!說不定,還能把拓跋家的人從城里騙出來點,一起打了呢! “李一仙!”邵樹德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一會在百井戍停留一下,一會是烏延城,一會又移到了宥州。 “大帥?!崩钜幌尚卸Y道。 “折嗣倫到哪了?” “已入宥州境,路上挑了一個部落。聽說是拓跋家近支,折將軍恨極,屠了不少人,因此耽擱了些時日?!崩钜幌纱鸬?。 邵樹德搖了搖頭?!巴懒瞬簧偃恕钡囊馑?,估計就是全屠了吧,李一仙這話說得委婉了。 邵樹德對折掘氏、拓跋氏之間的恩怨沒興趣,那個部落算他倒霉,多半手里有折掘氏的血債。以前有拓跋家撐腰當然無事,可這會拓跋家龜縮不出,他們遇到折掘氏,自然慘到不能更慘。 但這種事怎么說呢,折嗣倫應該也折損了一些兵馬吧?在知道自己必死的情況下,自然要是拼死抵抗的。如果知道戰敗后還能投降,那打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甚至不用打就能降。 昨日梅訛十族中的一部,就主動過來表示愿降。邵樹德赦免了他們的罪過,只要求他們殺了部中傾向于拓跋氏的人,這事就算過去了,以后安心給夏州納貢即可。 稍微想一想就知道,這個部落其實只是過來探路的。自己放過了他們,可想而知接下來會有更多的部落趕過來投靠。拓跋氏的羽翼,將一天比一天少,直到光禿禿為止。 “大帥,拓跋思恭之弟思諫來了?!闭谒伎几鬈姴渴鹬畷r,李一仙又進來稟報道。 邵樹德嘴角微微翹起了點弧度。 “讓他過來?!鞭D身坐到高背交椅上后,下令道。 搜完身后,拓跋思諫便被帶進了大帳。 “宥州黨項兵馬副使拓跋思諫見過大帥?!蓖匕纤贾G大概三十余歲,一臉風霜之色,看起來就像是個草原上的尋常漢子。 “拓跋將軍還認邵某是大帥?那為何屢召不至?” “州內不靖,各部時常鬧事,兄長亦是走不開?!?/br> “竟有此事?”邵樹德訝異道:“那是得給拓跋刺史益兵了。武威軍數千人,能征慣戰,便讓其屯駐宥州,協助拓跋刺史,如何?” “大帥要如何才肯退兵?”發現耍嘴皮子功夫沒用后,拓跋思諫深吸了口氣,直接問道。 “本帥上任以來,還沒到過宥州城呢。拓跋刺史何不出城相迎?某亦不是趕盡殺絕之人,拓跋刺史多年來勞苦功高,恰綏州裴刺史數次告老,便讓拓跋刺史去綏州主政好了?!鄙蹣涞抡f道:“綏州繁華,亦讓拓跋氏得享富貴,窩在這宥州有甚意思,拓跋將軍以為如何?” 拓跋思諫明白,這其實是邵樹德開出的條件了。說得好聽!綏州是他起家的地方,到那里去當刺史,那是真刺史嗎?怕是連大門都出不了吧?識相的話,不與舊部聯系,或能當個富家翁,若還與宥州草原上有聯系,“暴斃”是大概率的事情。 生死cao于人手,這如何可以! “大帥,拓跋部愿進獻馬千匹、牛萬頭、羊十萬只,只要大帥退兵?!蓖匕纤贾G知道雙方其實很難談了,但仍然打算嘗試下,于是開出了自己的條件:“聽聞大帥英雄風流,吾弟思敬有一女,年方二八,秀外慧中,亦愿獻予大帥為妾?!?/br> 邵樹德聞言一笑,道:“拓跋刺史這是還不死心啊?!?/br> 拓跋思諫聞言臉色一變,頓時也換了口氣,道:“大帥自信一定能勝?須知平夏黨項數十萬口,拓跋氏向為共主,只需一聲號令,各部集結兵馬來戰,屆時又如何?” 這就是吹牛了!平夏黨項,拓跋氏何德何能號令諸部?當麟州折家不存在么?當地斤澤嵬才氏不存在么?如今困守一城,各部離散,還有多少人愿意聽你家號令? “既如此,何復多言?”邵樹德笑道:“拓跋將軍還是回去吧,告訴拓跋刺史,本帥要在宥州過年?!?/br> 第020章 戰宥州(四) 沒藏慶香神情疲憊地躺在一輛馬車上,迷迷糊糊睡了一會,突然耳邊傳來一陣馬蹄聲,頓時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阿爺?”沒藏結明掀開了布簾,一臉憂心。 “原來是做夢了?!睕]藏慶香無奈地笑了笑,在兒子的攙扶下跳到了地上。 天已經完全黑了。 四野一片寂靜,黑幕籠罩著大地。營地內點了很多火把,稍稍驅散了一點黑暗。沒藏部的士兵們緊握著刀槍,瞪大眼睛看著四周,稍微有一點風吹草動,就神情緊張地大呼小叫,搞得正在休息的其他人也沒法睡個囫圇覺,疲倦已極。 沒藏慶香早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他沒有辦法。畢竟都是山民,就沒幾個是正兒八經的軍士。他們雖然兇悍,但經歷得太少,多是部落之間的械斗,沒見過大場面。若是自己能如拓跋思恭那樣當上一州刺史,甚至是定難軍節度使,習得中國之制,按中國之法編練軍隊,再有中國之甲胄、器械,假以時日,必能練出一支強軍。 部落里那些人,和漢人比起來,吃苦耐勞,沒那么多花花心思,頭人讓干啥就干啥,都是好兵苗子??! 可惜,沒這個機會。原本拓跋家最接近這個機會,但他們現在危若累卵,被定難軍節度使邵樹德的三萬大軍圍困著,戰又不敢戰,走又走不了,這局勢,唉! “結明,現在到哪里了?”沒藏慶香拿出干糧,一邊吃一邊問道。 “剛過了百井戍,走了不到十里吧?!睕]藏結明說道。 “幾天時間才走了三十里……”沒藏慶香皺眉道:“邵賊的騎卒太多了,四處都是。但又不肯痛痛快快打一場,盡在周圍襲擾,都是沒膽的貨色?!?/br> 沒藏結明并不說話。他當然明白父親是在給自己壯膽,若不怕邵賊的騎卒,大伙現在直接躺下睡覺好了,何須弄得如此緊張?事實上跟著他們一起出發的李阿部已經潰散掉了,五百多人,被騎兵日sao擾、夜sao擾,全軍上下疲累已極,最后一不留神被近了身,五百余人給砍了個七零八落。若不是其他部拼死救援的話,五百多人估計全得死,而不是還能搶回來兩百余人。 從那以后,沒藏慶香便下令各部緊緊靠在一起,互相掩護,交替前進。但這樣真的太累人了,走不了多遠,大伙就得停下來休息,一天還不知道能不能往前挪動個七八里。 到了晚上,更沒個消停。沒藏慶香能夠想象得出來,邵賊的騎兵一定分成了好多部,數百人一股,輪番休息、睡覺,始終對他們保持著高強度的襲擾,不論白天還是晚上。 即便扎下了營寨,也無法安心休息,必須時刻警惕他們夜襲。山民們再吃苦耐勞,此時也產生了一點厭戰情緒,因為只能被動挨打,不能還手的感覺太憋屈了。 “阿爺,這仗不能打了?!睕]藏結明說道:“他們有馬,可以遠遠地找個安全的地方睡覺。休息夠了再追過來,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但我們這邊全是步卒,車輛也不多,怎么辦?根本沒法打!” “拓跋氏也沒派出騎卒來接應咱們,肯定是不敢了。就算敢出來,天知道邵賊有多少騎兵,能不能打得過還很難說。沒有騎兵掩護,單靠咱們這四五千步卒,就是送死?!睕]藏結明繼續說道:“阿爺,現在撤還來得及。先退到百井戍以南,找個寨子好好休整一下。我不信邵賊的騎兵還能追到山上來,到時肯定給他們好看,讓他們知道誰才是橫山真正的主人!” “但咱們已經出兵了,邵賊知道我們與拓跋氏的關系,日后如何能放得過咱們?”沒藏慶香嘆了口氣,將女兒嫁給拓跋仁??磥硎莻€錯誤。等于是站了臺,日后免不了要被清算。野利經臣那廝,堂堂大部酋豪,結果將女兒送給邵賊當侍婢,當初還被自己狠狠嘲笑過一番,如今看來,未必是壞事啊。 將來若是清算沒藏部,會不會也有野利部的身影? “阿爺,那便是還要去宥州?”沒藏結明嘆了口氣,既然自家父親已經下定決心,那么沒什么好說的了。沒藏部出來的這幾千人,要死就死一起好了,讓邵賊也瞧瞧咱們不是孬種,都是敢戰的勇士! “不,回山?!睕]藏慶香說道:“只要實力還在,就還有轉圜的機會。實力沒了,才是真的什么都沒了,到時肯定會被清算。這幾千人,一定要帶回去!” “結明,邵樹德是梟雄,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追著不放的。只要咱們恭順一點,給夏州上貢,未必就會被他針對。因為咱們還有實力,對他有利用價值,這個道理你懂也好,不懂也罷,總之咱們要把這幾千人完整帶回去。實在不行,降了邵樹德算了,他不會拿我們怎么樣的,說不定還會溫言撫慰,給點賞賜。他現在要對付的是拓跋氏,咱們只要回了山,一切都好說?!睕]藏慶香看起來是下定決心了,一點不拖泥帶水:“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派人去和邵樹德的人接觸,看看是個什么說法?!?/br> 沒藏結明沒想到父親竟是這個思路。仔細想想,未必不是個辦法??! 這年頭,真真是憑實力說話??梢酝锻匕鲜?,當然也可以投邵氏。拓跋氏看樣子是不成了,那么就得果斷改換門庭。 就是可惜meimei了,唉! 沒藏結明想起了小時候帶著meimei在山上到處玩的事情,心中黯然。山上清苦,下了山亦是苦命,meimei竟然一輩子沒機會享受富貴。 這世道! ※※※※※※ “嗖!嗖!”羽箭飛來飛去,營外殺聲震天。 “都滾回去睡覺!”盧懷忠走到一處帳篷前,將十余名正東張西望的軍士趕了回去。 敵軍襲營,軍中自有法度。 入夜后,每面別置外探,一人領馬數匹,去營十余里外游弋,以備非常。如有緊急,馳報軍中,縱逢雨雪亦不抽回。 賊大隊撲至營前,當夜守營軍士擊鼓,備援軍士起身,披甲、持械,其余各營不動,見走者即射,維持大營秩序。 若來犯賊軍較多,中軍才出兵救援。不過考慮到偷營的敵軍經常多作叫聲,虛張聲勢,這時候要求值夜的將領要經驗豐富,準備判斷出敵軍到底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來了很多人。 諸如此類的手段還有很多,比如每面大營外二三十步筑一小寨,駐五十人警備。比如賊軍大營(或城池)外設夜間暗鋪,在敵軍撲營的必經之路附近設夜間暗鋪,手段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