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霜寒 powenxue11.com
入冬的時節,不知為何那些種子也好好的發芽了。 靈璣蹲下身撥弄著在一片土色中突兀著的嫩青茬,仔仔細細挑走了附近的雜草,這個時候還沒有地膜,靈璣生怕它們凍死了。 馬上小雪,雖然這時播種她極有可能顆粒無收,但她不能不為之后的口糧做準備,如今被關在這哪也去不了,雖說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只是小時候被關在山上,與師父有過險些餓死的經歷,而現在又換了個地方而已,有過胃病記憶的她是決計不會再在吃食上短著自己。 她耙著土,停下來笑自己杯弓蛇影得過分。 通州離海港不遠,有運河做便利,瓦朝所有的全部舶來品類在那幾乎都能找到,在她駐足的那幾日,她特意買了些洋芋,這玩意正新鮮,在坊市間不便宜。來這的第一天,她對三清上了第一柱香,夜里她便將全部的香爐清空,填滿土,埋進準備好的植物塊莖,放在了室內。 抬頭望三清,心想天尊保佑她的土豆和其他作物都能好好發芽,有個好收成。 閑暇常常想起未入宮時,本以為將自己途經嶺南多瘴之事呈上,入宮的名單便會將自己剔出去,所以從一開始靈璣從未有動身的準備,凰命難違,又怕官家從她身上查出最后與她接觸過的人實際是柳襄馥,靈璣只得趕緊動身。 也不知柳居士病情如何了,進宮前她的情況便不大好,如今書信又傳不進來。 還有師父…… 靈璣想這想那,手里的活卻一點不慢,她嫻熟鏟來草木灰蓋在某只未名野貓夜里遺留在臺階上的糞便,再一鏟子鏟走,待曬干了勉強能燒掉??磿埖绞装l站:po18rr. 灶里沉積的灰明顯淺了一層,露出部分還有些猩紅的木炭,她又連著草木灰一同鏟去放進火盆,提著有些溫度的木把手進了屋子。不想一直與湯婆子在床上依偎,就只能用這木火盆。哪怕將窗戶留了縫隙,木炭燃燒的氣味還是在屋子里排不出去,有些煙氣留在室內,但靈璣覺得還好,這樣的條件已是不錯了。 再過陣子,她種下的土豆就可以放在里面煨上,想到那股可能的香氣,她暗暗高興起來,翻出針線靠近窗戶開始縫補這段時日因清理雜草灌木破了的衣物。 那些該為官家燃的香,該為天下頌的經,竟大逆不道地理都沒理。 伴著火盆里細微的嗶剝聲響,在女郎不曾注意的時候,院外輕輕落下了霜,地面也結上了點點霜色反照著一隅的天光,透過窗紙,撲向白凈卻有些涼的面頰,冷寒的光亮似乎生動起來,仿佛溫煦了窗邊人的淡墨眉宇。 然而,她轉頭瞥見了屋外的霜色,眉間一蹙。 只是徒勞。 柳襄馥病得更重了些。 她四肢麻木,快要連筆也握不得的程度,靈璣走后,來了好幾個從前她治下的百姓在她屋前磕頭,受她引薦接替她的后生亦投木報瓊,為她安排了侍者醫官。 似乎上蒼終于看見了她誤付洪喬,明珠投暗的前半生,總算在她有涯年華里送來了補償。 雖如此,柳襄馥心緒倒也平定,她性格剛簡,辭官后天天過著性情中的詩茶生活,繁華消歇、有限無限,她本真中的理性始終。 除了她因行動不便帶來的困難,其他幫助柳襄馥能免則免了。 所以邱道長走前說的話,柳襄馥并未當真。 若真來了,叫宋娘子好生伺候幾日便送走罷。 “柳居士。貧道西山無名觀三清前,玄門學宮派弟子,邱忌情請見?!?/br> 柳襄馥正躺著感慨這頹喪人生呢,聽著這拜見聲,立刻是全身都麻了。 這可好,真來了,還直接上門來了。 人她當然還是不見,不說其它,她這病毀人形容,觸之則死,就是靈璣道長做全了措施也是小心再三,邱忌情道長作為靈璣道長的師父,柳襄馥更是不愿害了這么一位長輩。 生死面前,失禮便失禮了。 柳襄馥正想開口回絕,誰知邱忌情道長是個比她徒兒更軸更不怕死的,她就聽見門栓鐵鏈被卸下的聲響,有人推開院門進里來,幾道踩在荒地枯草上,泥水夾雜,水泡破裂的響動。對方竟是直接就走到了院子里,與還在室內觀望的柳襄馥僅僅一門之隔。 “閣下可是,昭明十四年,正科頭甲第一名,官拜翰林院侍講、戶部郎中的柳襄馥,柳大人?!?/br> 柳襄馥原蜷縮靠在椅背上,她渾身麻木,早已無力動彈,經年再聽到這些熟悉字眼,靈魂卻久違為之一震。 正科頭甲……狀元…… 如今算來,也快十年了罷。 十七歲的柳襄馥和如今二十八的柳襄馥,現在再看,怕是也得叫人驚訝一句“怎會如此?” 她是先帝駕崩前欽點的最后一名狀元,入了翰林,半年內便升了一品,原以為從此仕途坦蕩,卻轉頭碰上國喪,先帝崩殂,新帝登極,同年便開了恩科,又再欽點了一位第一,即便后來恩正并科,她仍為狀元 ,可正科歷來不屑于恩科,柳襄馥年少時恃才傲物,那恩科第一乃原本與她同科不第的考生,僥幸碰上了恩科成了第一名,卻還是被她壓一頭,自然心生不忿。正科進士與恩科進士同朝為官,仕途卻只有如此寬,故兩撥人在朝堂上便是天生的敵對。 正科第一和恩科第一似乎便理所應當的成了這場爭斗的魁首,恩科第一頭回見她便暴露出了自己的敵意,柳襄馥少年意氣,更是不愿與對方有所往來,早早就這么結下了梁子。 既開恩科,便是新帝為自己籠絡人才的意思,當時朝野中曾傳出新帝乃弒母得位的風聲,先帝欽點的正科如何比得上新帝自己開設的恩科呢,她們這批進士便被劃撥成了先帝的“遺老”,自此不得新帝青睞,柳襄馥因此在翰林院蹉跎了兩年有余。 再后來,一個拿著鸞令的女人找上了她,問她可還愿接著在翰林院蹉跎下去,可愿為大瓦揪出祿蠹,可愿為多年前蒙冤之人沉冤昭雪,可愿為一個個慘死之人將行兇者送上斷頭臺。 當時她的內心也如同現在一般靈魂巨震,全身麻木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目。 柳襄馥想起先帝葬禮時她匆匆一瞥過的秦陽大長公主,也是這般佩著鸞令,穿著粗布麻衣現身于京城。記得當時全城戒嚴,皇室百官都對這么一位皇親貴戚三緘其口,新帝弒母奪位后便是大長公主回京奪權的傳言甚囂塵上。 朝堂內外都在盯著這位只聞其名的大長公主,就連新帝面對她也得恭恭敬敬稱一句皇姨,轉頭就讓禁衛把守大長公主居住的宮室,前前后后安排近百人時刻監視。 只因先帝死前曾下令,凰權之下,鸞令第一。 而鸞令最近一次現身,便是十年前的觀音禪院一案。先帝登位六年,也是那一年,終于借此一案,清理了朝堂,清除了異己。 因觀音禪院一案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可有記載的刑部案宗上自始至終只處死了一個僧人。 那個大雨烏蓬里與她談天論地的人,那個放棄了國師之位,想著要為生民立心,建立起觀音禪院廣招天下學子,自稱要做有教無類的第二人,那個讓化名為邱忌情的秦陽大長公主只記得他頭頂清輝,反著月光的,滿身血污躺在詔獄里的人。 那個,靈璣應該喚他一聲父親的人。 那個,一個叫做明秀的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