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屋里正好有人。

    四方桌前，坐著兩個中年婦女，方臉吊梢眼盤發的便是何紅梅，她擰著眉，眼角褶子層疊，一臉為難看著對面的王大娘王霞。

    王霞面相平和，圓盤臉上掛著隨和笑容，“何家妹子，你就幫我們家石頭相看相看，要求也不高，是個踏實過日子的就成?！?/br>
    說罷，推了三顆水果糖過去。

    水果糖是好東西，鄉里糖票稀缺，吃糖便成了奢侈，何紅梅看著桌上的水果糖吞咽幾下口水，剛想收下又想起這可是棘手買賣。

    “我的好jiejie哎，瞧你說的啥話，我也算是看著你們家石頭長大的，人年紀輕輕就當兵去了，還能缺媳婦兒??？”吊梢眼瞥著桌上的水果糖，看上一眼又移開，“不都說部隊里漂亮姑娘多嗎？什么文工團的，軍醫啊，組織上不給安排相親？”

    何紅梅是有些見識的，她成日與各處的人打交道，聽說的事兒也多，部隊里確實經常為了解決個人問題，安排相親。

    不過...

    程家老大有些傳言在外頭，雖說人已經當上團長，那可是軍官啊，但是這人快四年沒回來，到底什么個情況大伙兒也不知道，之前程錚受了重傷大伙兒都知道，后來不知道哪里傳開的說是還缺胳膊斷腿兒了。

    一般心疼閨女的人家也不能這么把人嫁過去吧，真有愿意的，不定是啥人，王霞自己肯定也看不上。

    再者說了，聽王霞話里意思，程錚去海島服役，海島那是什么地方？聽著就不咋地，聽說天天吃些海里的玩意兒，連地都沒法種莊稼，誰愿意隨軍去過這種苦日子啊。

    看著王霞手里程錚的照片，何紅梅有些為難。

    王霞嘆口氣，數落起自己兒子來絲毫不手軟，“程錚這混小子要是愿意去相親就好咯！他老娘的話不聽，就是部隊領導的話居然也不聽！你說愁人不？”

    程錚作為程家老大，至今還沒結婚，這可愁壞了王霞，大兒子本事不小，就是不成家，哪里說得過去！

    何紅梅跟著笑笑，心里只嘀咕怕不是真的如同傳言中那般，成殘疾了，沒法回來，不過她不能這么說，只能隨口一句，“那估計是為了好好干番事業嘛?！?/br>
    “現在外頭都太平了，還等啥嘛？”王霞和兒子隔得遠，壓根管不著孩子，最多寫封信去催催，可解不了事兒啊。

    眼瞅著兒子開年就要二十七，隔壁鐵柱才二十五，孩子都四歲了，真是急死個人。

    半個月前，她已經寄了封信過去，揚言再不結婚就斷絕關系。

    不得已，王霞準備在這兒給他物色個媳婦兒，到時候直接讓他結婚！

    既然讓他自由戀愛，自己找媳婦兒，他不愿意，干脆就包辦！

    王霞抿抿嘴，這回是下了決心，“紅梅啊，反正這事兒你擱心里，替你老jiejie看著，我們石頭的情況你也清楚，模樣不錯吧，現在也有出息，找個不錯的姑娘能把婚結了，我就滿意了?！?/br>
    說罷，把桌上的三顆水果糖直接塞何紅梅手里，起身離開。

    “哎，霞姐！”何紅梅看著手心的糖，有些饞又有些發愁。

    ——

    簡璐緊趕慢趕，終于到了媒婆何紅梅家。

    何紅梅家住大隊南邊，因著地上積雪，她步子邁得艱難些。

    風雪漫天，索性現在下得小了，只給銀裝素裹的世界再添些純白。

    王霞從何家屋子出來，迎面就看見迎著風踏著雪走來的簡璐。

    小姑娘生得極好，粉面桃腮，帽子遮住額頭，只露出白皙的臉頰，一雙桃花眼嬌媚，看上一眼就讓人不由自主盯著瞧，偏生那眼里水汪汪一片，干凈又輕靈。

    “這是簡家四丫頭？”王霞對簡璐印象不深，主要是過去十多年原身少有與人交際，總是自己悶著。

    她還是憑著那點微薄印象和眼前姑娘與簡欣四五分像的模樣猜出來的。

    “是，王大娘，我是簡璐?！焙嗚磳Υ箨犂锲渌瞬惶私?，只從原身的記憶里得知，這人叫王大娘，本名都不知道，大家都這樣叫。

    “哎喲，長得越發俊了，你們簡家是有福氣的?！蓖跸紱]見過這么好看的姑娘，只覺得簡璐比城里嬌養的知青還漂亮。

    兩人互相也不熟悉，客套寒暄幾句，便也分別。

    簡璐往何家屋里去，王霞往外走，走著走著回頭看一眼，只看到簡璐走動時跟著晃悠的麻花辮，頭發也好，烏黑發亮。

    “可惜了...”王霞喃喃一句，要不是知道簡家要找上門女婿，她高低得讓自己兒子和她相看相看。

    簡璐不知道王大娘的可惜，徑直往里去。

    何紅梅男人早亡，自己一個人把兩個兒子一個閨女拉扯大，就是靠的一手說媒的本事，因著這層關系，帶顆雞蛋抓些糖上門找她的人不在少數。

    這頭剛送走王霞，她剛準備歇歇就見到走進來一個仙女似的人物。

    一陣子沒見，簡家四丫頭似乎更漂亮，尤其是走起路來步履輕快，遠遠看著便沖自己一笑，仿佛是冬日里光禿禿雪景中唯一盛開的臘梅，讓人失神。

    “紅梅嬸兒?！闭f話聲兒也好聽，脆生生的，何紅梅一聽就歡喜。

    誰能不能喜歡乖乖巧巧的俊丫頭呢？

    只是她沒想到，這乖巧丫頭竟然有些野。

    招呼簡璐坐下后，聽她說明來意，何紅梅眼珠子快掉下來，哪有黃花大閨女自己上門找媒婆相看對象的，更何況，簡家可特殊啊，“你爸不是想找上門女婿嗎？”

    這事兒啊，她是有所耳聞的，雖說不從自己這頭尋合適的對象，可都不是秘密。不夸張地說，這十里八鄉哪家閨女待嫁，哪戶兒子準備娶媳婦兒，她門清！

    簡璐早想好說辭，看著媒婆何紅梅賣乖，“這不，不太順利嘛，這年頭能有口吃的，誰愿意當上門女婿??？丟份兒不說，以后還要被人嚼舌根。我爸就沒找著合適的，不過他抹不開面兒，之前都私下打聽了，現在不好意思來找您幫忙打聽，我想著不如自己來說說，反正是給我找對象，何必傳話傳來傳去的瞎折騰呢?！?/br>
    何紅梅一聽這話眼睛倏地亮了，只細細打量簡璐幾眼，覺得這丫頭是開竅了，一番話也說得敞亮，其實她就看不上扭捏的，橫豎是自己的對象，結婚前還不擦亮眼睛找哪成??！

    “這話有道理，你爸的難處我也明白，現在想通了倒是好事。不是嬸兒吹牛啊，璐璐，就憑你這模樣這身段，十里八鄉的年輕后生不是隨你挑？”

    簡璐聽著何紅梅的豪言壯語，不知怎地在腦海中腦補一個畫面，想跟自己相親的人從簡家門口排到了大隊部去，那是人山人海...

    結果排隊的人一扭頭，好家伙，牛鬼蛇神，奇形怪狀...

    “紅梅嬸兒，那就麻煩你了，這雞蛋您收著?！焙嗚窗涯敲督裨鐒傁碌碾u蛋遞過去，又接著道，“今天我主要是想說說我找對象的條件?！?/br>
    何紅梅將雞蛋收下，這種包準能成的婚事她收起禮來沒有心理負擔，不像前頭王霞的兒子，那婚事就不好辦。

    “哎，你說說看，我替你記下來?！?/br>
    簡璐早想好了，這會兒對著人便是侃侃而談，“我要求也不高，大概就這么幾點吧。我對象呢模樣得俊，年輕帥氣，人也得高，起碼比我高接近一個頭，有個一米八五以上，身材得好，白斬雞就算了，太壯得像頭牛似的也不行，最好有個正式工作...”

    何紅梅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嘀嘀咕咕說了一通，眼睛越瞪越大，這叫要求不高？

    而且，隊里姑娘找對象一般要求都是找結實力氣大，能下地干活掙工分的，這簡家四丫頭怎么想的不一樣呢？

    不過許是她模樣好，就這么說了一通也不招人煩，反倒有些讓人覺得合該是這樣的人才能配上她。

    “紅梅嬸兒，我就這么多要求了，您看著幫我找找吧?！焙嗚雌鋵崨]抱太大希望，她這兩個星期在大隊四處走過，基本見全了隊里未婚男青年，包括下鄉男知青，怎么說呢，條件都一般，尤其是臉，就個別底子不錯的，也因為天天下地干活曬得發黑，嘴一咧便豁出一口大白牙，有種樸實憨厚的美。

    委實不符合她的審美，死馬當活馬醫，她還是得先找找看，別人穿書都能在年代文里找到又高又帥又能當首富的對象，她不得試試？

    何紅梅臉上為難，突然就覺得手里這枚雞蛋有些燙手，左手是王霞的三顆糖，右手是簡璐給的雞蛋，兩人托她辦的事兒都難辦啊。

    “璐璐啊，你這要求還叫不高？說實話，我做媒這么多年，還沒聽到這么多要求的，你說滿足一兩條就不錯了?！?/br>
    簡璐沖人甜甜一笑，倒是想得開，“紅梅嬸兒，您就幫我看看，成不成都不賴您，這雞蛋您收下就是。對了，我爸媽那頭你就別提了，他們前頭沒來找你幫忙，現在抹不開面兒呢?！?/br>
    第6章

    花了一枚雞蛋，簡璐托媒婆替自己打聽優質對象，不過她也多長了個心眼兒，要是覺得有合適的先別驚動對方，通知自己看看再說。

    這事兒自然是不能傳到簡華林和張翠霞耳朵里的。

    解決完一件大事兒，簡璐便準備明日和張翠霞簡欣上縣城買布去。

    因著簡華林著急讓小女兒找個‘好’女婿，便又找大隊副隊長借了五尺布票，讓簡璐也做身好衣裳。

    原身屋里確實沒什么看得過眼的衣裳，全都帶補丁，基本是jiejie們穿了幾年傳下來的，不過衣裳雖然破舊，倒也掩蓋不了她的好顏色。

    “三姐，明天咱們去搶幾尺紅布，你結婚必須得穿紅的，到時候做一套漂亮的紅嫁衣，我都給你想好了，咱們做件娃娃領掐腰襯衫，再做件收腰小腳褲，穿著肯定特別漂亮?！?/br>
    夜深人靜，屋外靜謐，只有風雪拍打窗戶的聲響，簡璐和簡欣躺在炕上，沒有睡去。

    簡欣想著即將到來的婚事，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壓不住，她翻個身眉眼染笑看著四妹，“你還懂這些呢？”

    “那當然?！焙么跛呛笫纴淼?，別的不說，在穿搭審美這塊兒還是有些見解的。

    “行，到時候讓你把把關?！?/br>
    伴著如墨的夜色，姐妹倆說著話，眼皮開始打架...

    第二天醒來時，天邊難得晃出金光，風雪都停了。

    張翠霞將珍貴的十一尺布票小心翼翼放進棉襖的內夾層荷包，布票可是稀罕兒玩意兒，沒有它就買不了布。

    一家人吃過早飯，去村口趕牛車。

    ——

    另一邊，離簡家有些距離的王大娘已經出發。

    她攥著請隔壁鄰居鐵柱幫忙寫的信，準備去縣城郵局寄信，自己兒子自己清楚，不逼他一把，這人都不知道姓什么！

    半個月前，她托人寫了信寄過去。她不認字兒也不識字兒，要寫信都是找鄰居幫忙，因此這信也格外簡短。

    上一封就兩句話：

    第一句兩個字：都好。

    是讓兒子放心家里。

    第二句要長些，卻是發了狠的：再不結婚就斷絕關系，你守著你的海島過一輩子去。

    現在她又坐不住了，準備再去寄一封信！

    興民生產大隊距離縣城有四十里路，得坐著牛車去，以前沒牛車就靠雙腿，來回一趟可遭罪。

    今天一大早出發的牛車上已經坐了三個人，都是熟面孔，王大娘剛坐下，迎面就見到前方的三個人影。

    還是熟人。

    “翠霞，進城去??？”牛車上的全是一個生產大隊的，大伙兒都相熟，知道簡家還有半個月就要嫁閨女，自然是得進縣城置辦些東西。

    張翠霞扶著橫欄往上，一屁股坐下，這才對著牛車上幾人開口，“那可不，我們家欣欣不是要嫁人了嘛，得去扯些布回來做衣裳?！?/br>
    大伙兒頻頻點頭，這是大喜事兒，張翠霞上牛車后，簡欣和簡璐也前后腳上來，滿滿當當一牛車的人，出發了。

    “翠霞，看看你們家閨女，怎么個個都這么俊??！”牛車上牛嬸兒開口，她是真覺得簡家閨女漂亮，沒見過這么好看的。

    旁邊的王嬸子眼里閃過一絲不屑，不過嘴上跟著附和，“那可不，欣欣和璐璐多水靈，要我說啊，還是翠霞會生，四個閨女呢，個頂個的好看！”

    張翠霞聽見四個閨女，臉差點黑了，只覺得心口的傷疤又被人揭開。

    王大娘見牛車上氣氛不太對，和藹一笑出來打圓場，“生閨女好啊，閨女貼心?！?/br>
    張翠霞沒接這話頭，只斜眼瞥一眼前頭譏諷自己的王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