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昧著良心說讀哲學很賺錢，也不能說賺錢是次要的、興趣才是第一位。這些都是很現實的問題，對于體會過生活不易的成年人來說，根本不會信。

    駱愷南低哼：“備考期那么長，為什么你們當時不說，現在她都入學了才說？”

    葉mama：“當時是想著她高興就好，我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也養得起她，可是……八月份的時候，我肺部查出了些毛病，不是特別嚴重，但需要持續治療，醫藥費貴，開銷一下子就大了?！?/br>
    駱愷南沉默了會兒：“抱歉?！?/br>
    “沒事，我也很內疚，知道不該讓孩子來承擔，但萬一哪天我和她爸都干不動了，積蓄花完了，她工資又不高的話，該怎么辦？總要為將來考慮?！?/br>
    詹子延：“葉穎慧知道您生病的事嗎？我沒聽她說起過?！?/br>
    葉mama：“不知道，不敢告訴她，怕她擔心。她以為我們就是單純反對，她爸又是個粗人，說話不好聽，說她反正讀出來也就千把塊工資，不如去店里當收銀員，還能給家里省點錢，這幾天一大早就拉著她去飯店忙活了，搞得她不太高興?！?/br>
    詹子延記下了這些情況，點點頭：“我明白了，這就去找她，問問她是什么想法，要轉專業或者找工作就盡快，不能這樣一直拖下去?！?/br>
    “誒，好，謝謝您了，詹老師?！比~mama最后說，“請您也幫忙轉告她，雖然我們希望她轉專業，但其實無論她最后做什么決定，我們都會接受的，父母嘛，總是盼著孩子開心的?！?/br>
    詹子延聽見最后句，身形微頓，然后說：“好，您放心，我一定轉達?！?/br>
    走去飯店的路上，駱愷南問：“你真要勸她退學？”

    詹子延嘆氣：“先聽聽她的想法再說吧，這種情況，我們外人也不方便干涉太多?！?/br>
    兩人過了馬路，按照葉mama給的飯店名字找了過去，離得越近，詹子延的臉色越不對勁。

    直到站定在“全福飯店”門口，他終于反應過來了：“啊……我以前在這家飯店打過工，它改名了，難怪地址這么熟悉?！?/br>
    駱愷南難得聽他說起過去，追問：“什么時候？干什么活？”

    “剛上高中的時候吧，洗了一個暑假的碗。難道葉穎慧的爸爸是……”

    正說著，接到妻子電話的葉爸爸就出來迎接他們了。

    葉穎慧也跟在后頭，羞愧得滿臉緋紅，一上來就不住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詹老師，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對您說……”

    葉爸爸嗓門洪亮：“讓您cao心了，老師，我讓這丫頭和您請假，她一直拖著，不好意思開口?！?/br>
    詹子延抿唇，淺淺一笑：“豪哥，您不認識我了嗎？”

    葉建豪驀地愣住，上下打量這位文質彬彬的老師，他這輩子還沒見過氣質這么文雅的人，疑惑地問：“您是……？”

    詹子延摘下眼鏡，捋起額頭的碎發，露出了那個已經變淺許多的疤痕：“現在呢？”

    葉建豪回想了半天，突然瞪眼：“你……是阿延吶？你居然……考上大學了？！”

    詹子延笑得更開了：“還當上副教授了呢。所以，您看，學這個專業，也不是沒法出人頭地的?！?/br>
    第47章 醫者難自醫

    四個人進了小飯店，中午那撥客人吃得差不多了，他們就找了個空包廂坐。

    服務員端來茶水，葉建豪盯著對面的青年才俊，嘖嘖稱奇：“真是世事難料啊，那會兒我看你像個悶葫蘆似的，不大精明的樣子，以為你大學都考不上呢?！?/br>
    葉穎慧扯了扯他的袖子，小聲提醒：“爸，別亂說……”

    “哦哦，不好意思?！比~建豪想起來現在對面坐著的是自己女兒的老師，態度立馬恭敬了，“阿延，不，詹老師，你真的是大變樣了?！?/br>
    詹子延謙虛道：“您喊我阿延就行了，豪哥，那會兒多謝您的收留，我才有錢繼續讀書?！?/br>
    駱愷南趁機問：“你父母不給你錢嗎？為什么？”

    詹子延抿了抿唇，稀松平常道：“鄉下孩子初中畢業出來打工很正常，我父母不想繼續供我讀書，我是自己離家來城里讀高中的?！?/br>
    駱愷南頭回聽說這種事：“為什么不愿繼續供你上學？是因為你成績不好？還是別的原因？”

    詹子延安靜了一秒，說：“很多原因?！?/br>
    回答了，但等于沒回答。

    駱愷南聽出他不想說下去，于是主動給這個話題收了尾：“這樣的家，不回去也好?！?/br>
    詹子延微愣，沒有表態。

    葉建豪補充道：“是啊，阿延的父母太不負責了，害他大夏天的滿城找暑假工，當時又瘦又小的，誰愿意招??？我看他可憐，就讓他來店里洗碗，沒想到干活還挺利索。不過就干了一個暑假吧？后來去干嘛了？”

    詹子延：“去做過很多工作，奶茶店、汽修店、網吧……裕城允許高中生打工的地方基本都跑過，哪里工資高就去哪里，攢了不少錢呢?！?/br>
    他說到這兒，眉眼淺淺地彎了彎，像在敘述某些快樂的回憶。

    可駱愷南聽了，只想抱抱他。

    他仿佛從雨里走出來，渾身都是冰涼的，只有心是溫熱的，仍然會抬頭望著剛放晴的天空說：“今天真是個好天氣?！?/br>
    苦難中掙扎出的一絲樂觀，更讓人難過。

    兩人簡單敘完舊，詹子延談起了正事：“豪哥，我希望您能支持葉穎慧讀下去，晉大研究生畢業后的平均薪資挺不錯的，我們院里也會給應屆生介紹合適的工作機會，前景沒有那么悲觀。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也要看你們的想法?！?/br>
    葉建豪長嘆：“哎，在認出你之前，我是不想讓她繼續讀的，但我說句不好聽的啊，你都能從當初那樣混成現在這樣，倒是讓我有點信心了，否則我真擔心這丫頭讀這么多年書，畢業后工資還沒我飯店的服務員高?！?/br>
    葉穎慧見父親的態度有所松動，立刻趁熱打鐵：“我可以像詹老師一樣勤工儉學，課后去兼職，積累工作經驗?！?/br>
    詹子延連忙阻攔：“不，我那時是為生計所迫，干的體力活對我的事業沒有任何幫助，你不要顧小失大，現階段專心學習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缺錢，可以找我借?！?/br>
    葉建豪擺了擺手：“我們家也沒窮到那份上，丫頭，還不謝謝老師？”

    “謝謝詹老師，我們家的事，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不麻煩您?！比~穎慧靦腆道，“這次真的很抱歉……您吃頓飯再走吧，我……我來做?！?/br>
    駱愷南出聲打斷：“不了，我們有事。所以現在是確定了嗎？你明天會回來上課？”

    葉穎慧瞄了眼父親，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便點了點頭：“嗯，我晚上收拾行李，明早就過來，一定來聽下午的課?！?/br>
    葉建豪抹了把臉，出神了片刻，繼而伸出手，握住詹子延，懇切地說：“我女兒就交給你了，阿延，謝謝你特意跑這么遠來家訪，有你這樣負責的導師，我也算放心了?！?/br>
    詹子延回握：“應該的，我讀研的時候，有次生病沒去上課，我的導師也來家訪過。您別客氣，就當我還您的恩情了?！?/br>
    本以為會十分艱難的談話，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現在回晉城，還能在家吃上晚飯。

    店里又來了一撥客人，葉建豪忙著照看，讓女兒送他們出去。

    出了店門，葉穎慧塞給他們一袋特產：“我爸讓我送您的，詹老師，說是慶祝您考上大學、當上副教授?！?/br>
    遲來的禮物也是心意，詹子延收下了：“替我謝謝你爸，你也要體諒他的辛苦。我能看出他剛才其實內心挺掙扎的，但最后還是選擇支持你的決定?！?/br>
    葉穎慧攪著手指，眼眶忽然泛紅了：“其實……我知道他們為什么不想讓我讀?！?/br>
    詹子延詫異：“你……知道了？”

    “嗯……我看到家里多出的藥瓶了，就查了查……我也知道爸媽的不容易，否則我不會曠課陪他們，但我真的不想放棄……詹老師，你覺得我這樣做，是對的嗎？萬一我讀完研，和現在能找到的工作沒什么兩樣，那我是不是在浪費時間？”

    詹子延沉吟片刻，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頂：“你讀過叔本華的《論生存的痛苦與虛無嗎》？”

    葉穎慧搖頭。

    “‘人類痛苦的根源，首先是因為人想到了不在眼前的事情。經過思維的作用，所有一切都被增強了效果。也就是說，由于人有了思維，憂慮、恐懼和希望也就真正出現了。這些憂慮、恐懼和希望對人的折磨更甚于此刻現實的苦和樂?！?/br>
    詹子延淡淡地笑了笑：“我高中那會兒，看不到未來，也沒有精力去思考未來，多讀一天書，就多一天快樂?！?/br>
    “在書里，我能過上千百種人生，不讀書，我只能過我那糟糕的人生?！?/br>
    “而且，我越讀書，越能理解世人的無知、愚昧、偏見……也就越堅定自己的選擇?！?/br>
    “如果你實在擔憂，我不會阻攔你放棄哲學。但我知道你很喜歡這門學科，放棄它，等于放棄近在眼前的快樂，放棄更多可能的人生，換來父母和自己的安心?！?/br>
    “可你真的能永遠安心嗎？你真的能永遠不去回想‘假如我當時繼續讀研，會不會過上不一樣的生活？’嗎？這也是你無法預測的未來?！?/br>
    “所以，無論哪種選擇，都有可能帶給你痛苦?！?/br>
    “我只是你人生的旁觀者，你父母也是，最終如何選擇，只能由你來決定?！?/br>
    詹子延最后彎腰，看著她的眼睛說：“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好高騖遠，這世上大多數人拼盡全力，也只是過上平凡安穩的一生而已，這沒什么不好?！?/br>
    “在地上望星空，和在高樓上望星空，會有落差，但都能看見星星。只有從不仰望星空的人，才覺得夜是漆黑的?！?/br>
    回晉城的高鐵上，詹子延異常地沉默。

    駱愷南推了推他的眼鏡：“剛才對著葉穎慧不是挺能說的嗎？怎么不吭聲了？”

    詹子延好脾氣地扶正了眼鏡：“給學生灌雞湯，是教師的基本技能之一。雖然有些話很不切實際，但陷入自我懷疑的學生，很多時候，需要的只是一句鼓勵?！?/br>
    “不像雞湯?！瘪槓鹉险f，“我也覺得挺受用的?！?/br>
    詹子延輕輕“嗯”了聲，似乎心不在焉。

    駱愷南沒話找話：“對了，你說你去網吧打工過？你小時候流行什么游戲？”

    詹子延想了想：“不記得了，我那會兒放學去，邊做作業邊當收銀員，沒干多久，就被同學發現了，告訴了老師。不管我怎么解釋，他們認定我去那兒兼職是為了方便打游戲。網吧也怕惹上麻煩，就辭退了我?！?/br>
    駱愷南：“你高中哪個學校？老師叫什么？”

    詹子延一聽就明白他要干什么：“你別又去揍老師……”

    “又？”駱愷南挑眉，“你知道我那事？”

    詹子延不小心說漏了嘴，只好承認：“嗯，聽其他老師說的?！?/br>
    “不是你想的那樣，但我答應了別人不能說?！瘪槓鹉虾苷J真地澄清，“我不會隨便揍老師，更不會揍對象，你放心?！?/br>
    “……？”

    前半句與他還有點關系，后半句是怎么回事？

    詹子延沒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br>
    駱愷南安心了，接著問：“你放學去打工？不回宿舍，學校不管嗎？”

    “當然管，所以我高中就住在外邊了，租了間地下室，便宜，和住宿費差不多，我一直住到考上晉大研究生那年，才搬去其他地方?！?/br>
    那就是整整七年了。

    駱愷南追問：“是什么樣的地下室？”

    詹子延緘默少時，說：“就是普通的地下室?！?/br>
    狹小得像老鼠籠，墻壁斑駁，發霉潮濕，鋪在水泥地上的被褥永遠是冰涼的。沒有窗戶沒有空調沒有燈沒有電，總是一片漆黑，只能用房東施舍的一盞舊臺燈，白天帶到學校去充電，晚上再帶回來挑燈夜讀。

    如今那盞臺燈被放在了臥室床頭，提醒他當下生活的來之不易。

    “我記不清了?！闭沧友诱Ａ苏Ｑ?，“好多年了，要不是今天見到豪哥，我都快忘了?！?/br>
    提到葉建豪，駱愷南的印象不佳：“他有點像我爸，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孩子，不過他好歹會聽你的話，幸虧你們認識?！?/br>
    詹子延搖頭：“就算不認識，看葉穎慧就知道了，她爸不會是一個難搞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