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32節
“住手!”傅商容側眸呵了聲,“出去?看著,沒我的命令不準進來?!?/br> 老?張頭嚇得一縮脖,瞪睨了林嬛一眼?,不甘地退了出去?。 車簾降下,隔絕出兩處靜謐。 一個是外間武衛壓刀,圍拱在馬車外的凜凜肅殺;一個則是車內一豆燭火,勾勒出兩個久別重?逢的故人。 “他已過身?,你便是回去?,又?有何?用?” 覷著林嬛面前不曾動過飯食,和她干澀發白的唇,傅商容沉聲一嘆。 林嬛也笑,“他是死是活,又?豈是世子你說了算?世子就這般自信,二殿下能贏過他?” 傅商容沉默下來,烏沉的眼?眸一瞬不瞬鎖著她,似一團燃燒的墨色火海,洶涌也寂靜。 可最后,他也只?是漫下長睫,淡聲道:“你若堅持這般以為,我也無可奈何?。眼?下我們已離開關?州,我便是放你下車,你也回不去?他身?邊。既如?此,又?何?必再折騰?識時務者為俊杰,你乖覺些,等到了二殿下面前,我自會為你求情?。他也不至于為難你一個女子,高興了,說不定還能幫你救你父兄,你還有機會,做回你的永安侯府大小姐。你非蠢鈍之人,你父兄和他,孰輕孰重??你應當知曉?!?/br> 林嬛促狹一笑,“李景煥便這般信任你?你一句話,就能讓他冒著忤逆圣意的危險,救我父兄?” 傅商容并不理會她言辭間的機鋒,只?淡淡道:“我自有我的辦法,無須林姑娘cao心。想要活命,乖乖按我說的去?做便是?!?/br> 說罷,他也沒等林嬛回話,徑直轉身?,掀起車簾要走?。 林嬛卻幽幽輕吐出一句:“哪怕你根本就沒想過效忠于他?” 傅商容眉梢猝然一蹦。 角落那豆燭火也隨之爆了個燈花,“嗶剝”一大聲,車廂內光暈壓小一圈,映得兩人面容晦暗難明。 “這幾日我雖下不得馬車,但?也不是完全瞧不見外頭的情?況?!绷謰滞瞪倘?,輕笑道,“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可是去?的圩圬鎮?” 那是北地入京的必經官道,也是兵家布防的軍鎮要地。 方停歸此番在關?州和帝京之間來去?,皆是從那里取道,是以即便他人不在那,卻也有他的心腹領兵在那鎮守,固若金湯。 若是他們繼續按著這條路線走?下去?,必然會經過那里。 李景煥會這般癡傻,讓他們綁著她,不繞道,不偽裝,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從方停歸的地盤招搖而過? 傅商容捏在車簾上的手幾不可見地顫了下,卻是道:“林姑娘多心了,這些不過是讓姑娘安心的障眼?法。說白了,我便是要讓姑娘以為,自己還有去?圩圬鎮求救的希望,如?此,姑娘才會卸下心防,不再鬧事不是?等快到鎮上的時候,我自會讓他們自山上取小路繞行,不會碰上楚王殿下的遺部?!?/br> “那不拿布塊掩我嘴,讓我隨意說話喊人,也是障眼?法,讓我掉以輕心?”林嬛瞇起眼?,“哪有綁架人,不捂人質嘴的?” 傅商容抿著唇,不回答。 林嬛又?抖了抖自己被捆在背后的手,“綁人不用麻繩,用布條,這也是李景煥教你的?就不怕我掙斷了?還有我這眼?睛,看到了這么多不該看到的東西,以至于都能這樣當面質問你,你也不叫人拿東西擋一擋,是真的一點也不怕我壞事?還是你這位驚才絕艷的三?鼎元大意至斯?還有還有……” 她一字一句地細數著這一路上的種種怪異,如?數家珍,傅商容的臉色也隨著她的話語逐漸沉下。 待到他那雙白皙如?玉的手都捏得發了白,林嬛才終于望著他緊繃如?滿弓的背脊,一語中的地沉聲直問道:“說吧,你到底是誰的人?” 是李景煥,還是當朝天子?抑或是這樁軍餉案,還牽扯到其他她并不知曉的人? 倘若是,那么那個人于她而言,又?是敵還是友? 又?或者說,那爆炸案和這樁綁架,其實從根本上就是…… 林嬛咬著唇,心越跳越急,想思?考,又?不敢繼續往下想。 又?是一陣沉默,比剛才來得還要凝,還要重?,冰雪一般將整間車廂凍住。角落那點豆燈,都跟著凝固。 也不知過了多久,傅商容才極輕地笑了下,松下凝緊的背脊,捏著眉心寵溺又?無奈地感嘆道:“念念,有時我真希望,你若沒有這般聰慧該多好??” 林嬛還沒琢磨過來,這句話究竟于她是好?是壞,就聽外間傳來一陣伴著慘叫的冷兵器聲。 不等她探頭去?瞧窗外,便有一黑影如?面粉口袋般,自車門外筆直倒入車廂,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鮮血自他張開的口舌中汩汩涌出,兩只?眼?睛都沒來得及閉上,正是這幾日為林嬛駕車的漁夫,老?張頭。 林嬛本能地打了個寒顫,仰頭去?瞧車門外逆光執劍的來人,眼?睛又?倏地明亮,以至于聲音都有些顫抖:“哥哥!” 第28章 “你這又是何必?這一路山高水遠的, 留著他們,還能給咱們保個平安?!笨粗R車外頭橫七豎八躺著的武衛尸首,傅商容捏了捏眉心, 無奈搖頭。 林君硯卻并無所謂, 曲肘拭去劍鋒上的殘血,面無表情地道:“他們方才在馬車外偷聽, 可見?對你也?不甚信任。橫豎這樁事也瞞不住念念了,為防萬一,我便干脆先下手為強?!?/br> 說罷,他斜了眼馬車里頭呆若木雞的小姑娘,哼聲一笑, 眼里漾起幾分柔光, “可以呀, 幾個月不見?, 人?越發?機靈了, 這點細微的破綻都能看出端倪,不愧是我林家的姑娘?!?/br> 一行說, 一行上前揮劍一斬,林嬛手腳上的束縛便盡數卸除。 林嬛揉著手腕呆怔了會兒,從莫大?的震驚中抽回?神?,難以置信地問眼前人?:“你怎么會在這兒?誰將你從牢里放出來的?可有被其他人?發?現?爹爹呢?” 不待林君硯和?傅商容回?答, 她便恍然大?悟。 私自放走朝廷逆犯乃是死罪,罪無可恕,尤其是這節骨眼。除了方?停歸,還有誰有這膽量和?這本事?, 敢這般胡為? 而方?停歸也?不是蠢的,若不是自己已?經被逼上絕路, 他是斷然不會如?此行事?。 那他現在豈不是…… 林嬛由不得捏緊了手。 傅商容看在眼里,嘆了口氣,“你所料非虛。二殿下用闔家性?命威脅于我,將我安插在王爺身邊,的確是想讓我做他耳目,尋機會行刺王爺。我縱落魄,但還不至于如?此卑劣,便暗中將此事?透露給王爺,讓他提前籌謀,于是便有了那樁爆炸案?!?/br> “金蟬脫殼?”林嬛問。 傅商容點頭,“這段時日為了尋找那位失蹤的人?證,王爺四處明察暗訪,仍一無所獲。關州到底是二殿下的地盤,京中也?傳來消息,說二殿下已?經暗中動身,前往關州,想來也?是沖著王爺去的。為防夜長夢多,王爺便干脆將計就計,讓我用二殿下給我的人?,幫他詐死,好來個引蛇出洞?!?/br> 怕林嬛擔心,他又補充道:“你且放寬心,那爆炸的地點和?火/藥的用量,王爺都精心測算過,只是看起來嚴重,絕對傷不了他。圩圬鎮那里也?都安排妥當,衣食住行,出入護衛,甚至給林兄和?林伯父的大?夫,王爺都悉心準備好。咱們無須cao心其他,只消去鎮上等王爺凱旋便可?!?/br> “等他凱旋便可?真有這么簡單?”林嬛冷笑出聲。 她不是三歲孩童,任他們說什么,她就信什么。那日圍場爆炸究竟嚴不嚴重,她不清楚,但她知道,倘若他們布的這個局當真一點危險也?沒有,方?停歸是絕對不會讓傅商容帶她走的。 而且用的還是綁架這種偽裝哄騙于她…… 呵。 原來他也?知道,若是直接跟她坦白,她定然不會愿意離開??? 那他怎么還敢…… 垂在袖底的兩只玉手“咯咯”緊捏成拳,許是入夜風有些大?,林嬛一時間竟有些踉蹌站不住。 傅商容上前扶她,想安撫幾句,她卻揮開他的手,二話不說,褰裙直往馬車外頭去。 林君硯擰緊了眉,卻沒阻止。 反倒是一向對林嬛百依百順的傅商容,頭一回?不曾似小時候那般縱著她,緊緊攥住她纖細的手腕,厲聲呵道:“不許去!你一不通武功,二不懂人?心對弈,回?去關州又能做什么?既如?此,為何不聽他安排,乖乖去圩圬鎮等待?!?/br> “放手!” 林嬛也?不客氣地呵斥回?去,仰頭直視他的眼,一字一頓反問他道,“你又不是我,怎么就能篤定,我一定沒有辦法?我且問你,倘若今天陷落在關州的是你的家人?,你也?能這般坦然地留他們在危險之地,自己一個人?心安理得地躲出去逍遙?” 傅商容一下啞了聲,說不清是叫她這聲質問問住,還是被那“家人?”兩個字戳中,他只覺心口一陣刺痛,針扎一般。 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那個人?成了她的家人?,而他這個自幼陪伴她左右的人?,反倒成了外人?…… 那廂林嬛也?覺察到自己言語太過激烈,垂睫沉默下來。 到底是幫她救出了父兄的人?,她再怎么著急,也?不該拿他出氣,于是深吸一口氣,緩和?下聲音道:“傅世子?的好意,念念心領了。我父兄此番能擺脫牢獄之災,也?多虧世子?仗義援手,他日若世子?有需要,念念定結草銜環,全力相報。只是這回?,恕念念不能聽世子?勸言。他于我而言,與性?命無異。我曾拋棄過他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了。當然,也?請世子?放心,我非意氣用事?之人?,若沒有十足的把握,是也?不會回?去的。況且我哥哥和?爹爹都在這里,我還沒親眼見?證他們洗脫冤屈,又怎么舍得讓自己出事??” 她邊說,邊抬起清潤的臉。 幼鹿般干凈純致的黑瞳里盛滿溫煦的笑,讓人?想起冬日漫灑人?間的暖陽,只叫人?一照,便渾身暖融。 傅商容心反倒揪得更緊,攥在她腕間的五指也?跟著收緊。 林嬛輕嘆了聲,淡淡道:“傅商容,別逼我討厭你?!?/br> 傅商容的心猛力一收,指尖克制不住細細發?顫。 印象中,她從來都是柔軟的,脆弱的,像開在懸崖邊上的花,需要人?捧出十二分的小心,去仔細呵護,不叫她少一片花瓣。 他也?愿意用自己的心血,自己的性?命,去護她一世喜樂無憂。 可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蛻變成了這樣,不需要旁人?遮擋,不需要他人?庇護,自己便是一株帶刺的棘,能在自由天地間生長,無畏也?無懼。 就像那個人?一樣…… 或許從一開始,就是他錯認了吧…… 傅商容苦澀一笑,閉了閉眼,終是松開了她的手。 第29章 關州, 永濟巷。 大火已經燒了足足兩個時辰,滿城俱是紛飛的火屑,濃煙滾滾沖向霄漢, 遮天蔽月, 無休無止。遠近的人家俱都抱上細軟,拖家帶口地叫嚷著往城外逃, 銀錢掉地上了,也顧不上撿。 又一個皇城司番子倒在歲時苑門前的梨花樹下,震落一地殷紅的花。 李景煥折起眉心,往后退了一步,搖著手里?的折扇, 打量面前渾身浴血的男子。 鏖戰了兩個時辰, 他手里?的長劍已?然卷刃, 頂上束發的金冠也微微歪斜, 碎發自其中凌亂散出?, 頗有幾分英雄末路的落拓蕭然。 然縱使如此,他背脊依舊挺拔如山, 不可?摧折。 團團包圍在旁的黑衣人,俱是李景煥這些年精心培養的殺手,身法奇絕,即便置身于三軍之內, 八陣之中,仍舊能輕而易舉地取走當中將?領的項上首級。 可?眼下整整兩個時辰過?去了,他們?卻還是不能近方停歸身旁分毫。 哪怕縱了火,用了毒, 也依舊傷不了他半分。 甚至還被他駭得,連手里?的刀都有些拿不穩。 九州戰神, 大祈楚王,果然名不虛傳。 李景煥無聲一哂,“唰”地合起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敲打掌心,“楚王殿下英武不凡,在下佩服。只是再硬的鋼筋鐵骨,也終有垮塌的一天。而我這里?的死士,卻是源源不絕?以有限對無限,非智者?所為。王爺才剛加官晉爵,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這無上權勢帶來的榮華富貴,為了幾個不相?干的人,平白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乃至性命,當真值嗎?” 方停歸隨意抹了把嘴角溢出?的血,桀驁睥睨他。 “如何不值?我本微末,與殿下相?別云泥,尋常連為殿下拂去腳底塵屑的瑣事都不配做,而今卻能執劍與殿下一較高下,親眼看著殿下用盡手里?的牌,還不能將?我怎樣?,此生如何也不算妄度。若是能保住這扇門后的證人,將?殿下從云端拉入地獄,就更是大賺特賺!如此,還有什么不值?說到底,這機會,還是殿下親送贈予我的,不是嗎?” 李景煥一瞬捏緊了折扇。 這話雖聽著刺耳,但卻半點不假。 抓走軍餉案的人證,引誘方停歸來關州,再將?他親手斬殺于這片他當初發跡的地方,這本是李景煥最開始的打算。為此,他還費心勞力地將?傅商容從牢中調出?,安排在方停歸身邊,就為了狠狠惡心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