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3節
林嬛莞爾,“我不知是誰將我調來此處,也不知他所圖為何。但他既然只是把我調來,并未取我性命,想來是不希望我死的。若我真在一枕春出點什么事,紅姑的日子只怕也不好過?!?/br> 邊說,邊伸手去端面前的藥碗。 清潤的杏眼同燭焰重疊,羽睫一霎,對剪出游絲浮光,讓人想起夕陽下飛舞的流螢,瑰麗繾綣。 然瞳孔深處的光卻是冷的,靜的,仿佛揉進了一整個嚴冬的雪。 紅姑無端被激得一凜,隱約覺察到什么,臉色驟白,忙指著藥碗大喊:“快!攔住她!” 可還是晚了一步。 就聽“啪”的一聲,瓷碗磕碎在桌沿,湯藥灑了一地,那只欺霜賽雪的手也染上淋漓的黑。 手的主人卻毫不在意,拿起最大最鋒利的瓷片,不假思索地就往自己脖子上抵。 檀口輕啟。 沒有多么嘹亮的聲音,卻字字鏗鏘,擲地有聲。 “紅姑不仁,也休怪我不義。今日要么你放了春祺,把你的人都帶回去,我當什么事也沒發生過;要么你就將我的尸首帶走,等著上頭那位來找你麻煩?!?/br> “哪條路?我也準紅姑自己選?!?/br> 第2章 狂風“呼啦”撞開軒窗,瓢潑掃入大片冷雨。 眾人皆被澆得激靈,哆哆嗦嗦僵在原地,像一群落湯的呆雞,半天回不來神。 好不容易尋回點意識,卻是顧不上擦拭身上雨水,只一徑盯著面前之人,上上下下不住打量。 如何也不敢相信,昔日連言語上反駁別人都做不到的面團子,如今居然都敢拿性命威脅人? 威脅的還是紅姑。 一枕春內最大的東家。 整條甜水巷說一不二的山大王。 帝京城里泰半權貴都是她的靠山! 哪個敢違抗她,當天晚上就得去亂葬崗點卯,草席子都不給留一張。 連教坊司那幾個眼睛長在腦門上的老教頭,見了她,都要給三分顏面。一個抄了家的黃毛丫頭,生死都拿捏在人家手上,居然敢威脅她? 怎么想的??? 眾人頭皮一陣發麻,顫顫矮下腦袋,不敢言聲兒。 蓮臺上的燭火,都戰戰兢兢壓小一圈。 林嬛卻恍若不知,猶自仰起那雙漂亮的杏眼,靜靜望著紅姑,一字一頓又問一遍,聲音凜然又挑釁:“哪條路,紅姑可考慮清楚了?” 紅姑額角青筋都蹦了三蹦,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恨不能當場給她一刀。 但也僅是片刻,紅姑便定下心神,牽起一側嘴角,冷笑道:“你不敢?!?/br> 而今林家下獄的下獄,流放的流放,早就成了一盤散沙,也就只有她,還能給林家帶去一線希望。 這丫頭又是個極孝順的,寧可委屈自己,也斷不會絕了她父兄的生路。之所以鬧這么一出,也不過是想同她賭一把,看誰先沉不住氣。 哼。 不自量力。 紅姑嗤之以鼻,也不著急抓人了,扭著腰,妖妖嬈嬈坐回躺椅上,繼續吃茶看戲。 怕林嬛露怯,還挑釁地朝她抬了抬下巴。 似是在說:“你不刺下去,我便看不起你!” 可林嬛卻半點不見惱,迎著她的目光高高揚起天鵝頸。 滋—— 白皙無瑕的肌膚便顯出一抹血痕,猩紅刺眼。 眾人紛紛倒吸口氣。 夏安亦嚇白了臉,失聲大喊:“姑娘!” 林嬛卻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仿佛受傷的根本不是她的身子,流的血,也同她沒有任何關系。 手腕一轉,甚至還想再劃深一些。 紅姑的臉徹底黑了下去。 幾次開口,想讓她掂量清楚自己的分量,都叫她頸間那抹紅噎回腹中。掙扎半晌,也只抽著嘴角,不甘地憋出一句:“你威脅我有何用?宋世子可不是我能打發走的?!?/br> 林嬛輕笑,“那是紅姑你的事,與我何干?” “你!” 紅姑氣了個倒仰,“砰”地一拍桌案,抄起茶盞就要往她身上砸。 可對上林嬛戲謔的眼,又生生停下。 縱使不情愿,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丫頭還真說著了,自己現在的確不能把她怎樣,否則先去閻王殿點卯的,還真不一定是誰。 呵,想不到啊想不到,本是懸在這丫頭脖頸上的刀,如今卻是叫她拿捏住,反戈揮向自己。 好好好,可真是太好了! 紅姑咬牙切齒,兩只眼都快瞪出血。 可最后,她也只能放下茶盞,皮笑rou不笑地說:“好!今日我便放你一馬。等改日宋世子養好傷過來,看他如何收拾你!” * 一群人總算都走了,沒有再多糾纏。 許是氣不過,臨走前,紅姑還砸了不少東西。 本就凌亂的屋子,變得更加狼藉。春祺也被扣了下來,美其名曰:幫忙養傷。 特特把人綁到她面前,耀武揚威一番,唯恐她忘記自己現在還是他們刀俎下的魚rou。 呵。 何必呢? 打從抄家那天起,她便無一刻不曾記得,自己而今究竟是何等境況。午夜夢回,瞧見的,也都是父兄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臉。 真真是刻骨銘心。 稍稍一想,五臟六腑都跟著撕扯,剝皮抽筋也不過爾爾…… 林嬛緩緩攥緊了拳。 掌心傳來一陣過電般的刺痛,林嬛這才發現,適才和紅姑打擂,她把瓷片抓得太緊,手心也叫碎瓷劃出了口子,這會子還在往外冒血,傷得不比脖子上輕。 果然。 她還是太嫩。 這么點小場面就緊張成這樣? 倘若紅姑再堅持一會兒,她豈不是真要繳槍投降? 林嬛自嘲一笑,卷起袖口,起身去到盆架邊,拿干凈的長巾止血。 纖細的身影籠在燭光之中,娉娉裊裊,讓人想起盛夏西子湖畔初初綻放的芙蕖,憑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惜。 卸下一身防備,她也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夏安鼻尖驀地泛酸,下意識收緊臂彎,將那只好不容易討要過來的藥箱抱得“咯咯”細響。 她是林家的家生子,自小陪林嬛一塊長大,對于林家的人和事,沒人比她更清楚。 問德行,那真真是一家赤誠純良之士。 “濟世救民”四個字,就像是從他們血液深處流淌而出,祖祖輩輩,無窮盡矣。 倘若哪天,羌人揮師南下,大祈兵敗如山倒,朝廷上下皆忙于逃亡,只余一家還在殊死抵抗,那一定是永安侯府林氏! 遙想兩年前,江淮一帶鬧水災,百姓民不聊生。 侯府中也有幾個奴仆,老家遭了殃,日子苦不堪言。 世子便做主,接他們進京避難,還從自己的私庫支取銀兩,給他們做貼補。 姑娘也自設詩宴,召集各府閨秀賣字賣畫,為江淮募捐。 侯爺更是險些為此搭上性命。 猶記那時,他正值升任戶部尚書的關鍵當口,遇上這么一樁棘手的事,大家本就為他捏一把汗。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這邊賑災銀兩還沒著落,陛下又突發奇想,執意要建摘星樓,如何也勸不住。上書諫言的幾個人還因此挨了重罰,差點喪命。 如此殺雞儆猴,滿朝文武再不敢置喙。 同僚們也都勸侯爺審時度勢,莫要觸怒陛下,免得升遷不成,還要招來殺身之禍。 畢竟江淮再難,也離帝京十萬八千里,禍不及眼前,何苦勞心勞力? 聰明人都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怎么辦。 更聰明的人還會借勢而上,以江淮之苦,為自己做嫁衣,謀一個更加遠大的前程。 可他是永安侯。 是曾數次為民請命、刀斧加身亦不退讓的忠義之士; 是戰火紛飛時,敢手執旌節,獨自出使敵國,挽狂瀾之即到的果敢之輩; 是百姓心中大祈最后的脊梁! 沉默于他而言,并不是金。 夏安至今都還記得,當時侯爺是如何在御書房前淋了三天雨,跪出一身傷,才終于說服陛下放棄摘星樓,將銀兩挪去賑災; 也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他是抱著怎樣必死的信念進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