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雨夜
花千遇繼續向往西北出發,沿著山路迤邐行了一日,天色漸漸入暮,云霞暈染天際,蒼翠的山水景色也多了些綺麗。 四野闃寂,青山重重環抱,不見人煙。 晌午時路過一個鎮子,因急著趕路并未停下,走到現在依舊是荒涼山野。 復又行了叁里路,天色黯淡下來,星月高懸,霜白月光映著山影嶙峋的輪廓,夜色蒼茫深濃。 山路漆黑一片,旁側的灌木樹叢影影綽綽,偶有幾聲窸窣蟲鳴,除此外絕無人蹤。 茫茫無人的荒野,夜晚視線昏黑不清,稍有風吹草動,就不禁讓人生有幾分滲人的寒意。 花千遇半點不懼,走南闖北多年,走夜路只是最稀松平常的事。 她停在路旁,環顧周遭,準備尋一處適合的落腳地,停下休息一晚。 遠遠望見一個漆黑厚重的影子,定睛又再看,好像是一個破敗古寺廟。 走近一些,果然是一間荒廢多年的佛寺,亂草穿階,漆紅木門殘破不堪,屋檐上結了一層蛛絲,滿是灰塵的匾額,依稀可見靜林寺叁字。 花千遇定望著破舊的佛寺,眼神漸變微妙,腦海中突然想到了蘭若寺。 蘭若寺里有美艷的女鬼,就是不知靜林寺有沒有俊俏的男鬼。 想著不靠譜的念頭,心里決定今天晚上就暫宿在這間佛寺,她抬步往里走,恰時身后響起輕微腳步聲。 在這人煙稀少的僻靜之地,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 頓時,一股無名火直接燒了上來,她說不清何故動怒,可能是氣法顯還不愿放棄,又默不作聲的跟了她一天,亦或許是她無論怎么跑都是徒勞無功的掙扎,最后都會被追上。 花千遇面露慍色,壓抑著怒火的低冷聲音:“我最后再說一次不要再跟來了?!?/br> 空氣一靜,接著便是無邊的寂亡。 其實,她可以說更多傷人的話,但是話到了嘴邊又都說不出口。 然而,她不會知道,只這一句話,對法顯來說比千百句狠心的話還傷人。 花千遇踩著石階,走入破舊的靜林寺,頭也不回的留下一句話。 “記住你的承諾?!?/br> 法顯止步了,眼底幽沉無光。 他的承諾…… 若說前半生最后悔的事為何,便是答應幫她做一件事,不會違背道義,不會妨礙修行,不會惹任何麻煩。 原本以為他答應了一樁麻煩事,結果卻是全然相反的麻煩。 他想信守諾言,可是做不到遠離她。 法顯靜立不動,挺直的脊背有那么一絲僵硬,頎長的身影被月華浸染,清冷冷地,莫名透著一股孤寂感。 一雙沉靜的眼眸,倒映著深黑夜色,定望著面前的靜林寺。 靜林寺內雜草叢生,院內荒涼,兩口破損的大肚缸長滿了青苔,經幢破損倒地,門窗皆壞,雕梁滿積灰塵,廊柱掛有幾只破洞燈籠。 大雄寶殿內灰塵滿地,漆金佛像黯淡無光,供臺案桌上簽筒翻到,布繒幡蓋落地,蒲團也已結滿蛛絲。 她在香案上找到一個燭臺,里面還殘存半支蠟燭,用火折子點燃燈芯,燭火照亮一圈暗色。 拿著燭臺在寺內轉了一圈,房舍面積不大,只有一間正殿,兩間偏殿,后院里有一間藏經房、后廚以及幾十間僧房,是一處規模小的寺廟。 廟宇雖小卻也是樣樣俱全,平常佛寺里該有的建筑一個沒少,不過已蕭條破敗的不成樣子。 她邊走,一邊想著靜林寺是何原因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一般來說佛寺大多建在山間,倘若地處偏僻人煙不盛,鮮少人來上香,佛寺長久無人問津,香火不夠維系日常開支,入不敷出的情況下僧人會去投靠別的佛寺,或者僧眾遷移到人市興盛之地則另立門戶。 另一種情況則要兇險很多,荒山多有極惡歹徒,殺人越貨,搶劫錢財,以寺內種種破損跡象來看,更像是后者。 這漆寂寂的氛圍,再加上荒廢的古廟,不免讓人聯想到冤魂鬼神之流。 頓時,一陣惡寒從腳底升上來,花千遇打了一個激靈,急忙收斂念頭,不再自己嚇自己。 持著燭臺重新回到大雄寶殿內,動手清理出一片空地,等準備生火時卻無柴可用,抬眼見木門破壞,遂拆下來當柴燒。 暖黃的光芒映亮半個大殿,看著空曠而殘破,大大小小的佛像,倒在一旁落滿灰塵,墻面上壁畫斑駁剝落,大約能看出畫是是諸佛菩薩羅漢。 花千遇坐在篝火旁,烤了一會兒火,突然想到后院雜草叢里有熟悉的綠秧,好像是紅薯葉子。 她來到后院,東南角圈了一個菜園子,青菜雜草一同生長,尋到紅薯葉刨開土,根系里連著幾顆沾滿泥的紅薯,當即挖了幾個,又用破缸里積蓄的雨水洗干凈,回到大殿內將之往火里一扔,慢慢烤著。 往里又添了幾塊木板,火勢逐漸變旺,經火烘烤紅薯表皮變得焦黑,隱隱有一股香甜氣飄來。 花千遇持著細木材,迫不及待的頻繁翻動,眼巴巴的等著烤熟。 記憶里好像有很久沒有吃過紅薯了。 等待的過程中,耳旁隱隱有雷聲滾過。 她轉頭看向門外,不知何時星月被烏云遮掩,黑深天幕上偶有閃電破空。 快下雨了。 秋冬正是多雨雪的季節,豫州又四季分明,一到秋季便陰雨連綿。 白日趕路時便見天色微陰,到傍晚也沒見下雨,原來會是在晚上,也正好不用淋雨趕路。 不多時,紅薯烤好了。 從火堆里扒出來一個,剝去焦黑外皮,紅橙的瓤rou冒著絲縷熱氣,香氣濃郁。 送到嘴邊呼呼吹了兩口氣,咬了一口,軟香潤甜,口感綿軟,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上化開,好吃到讓人上癮。 她一連吃了叁個,滿足的靠在殿柱上休息。 天上轟隆一響,雷聲震耳欲聾。 冷風呼嘯,雨聲淅瀝而落,微微火光照亮了門外密急的雨線。 雨漸大,風雨交加聲聽在耳中略顯嘈雜,卻不覺煩躁,獨有一份特殊的寧靜。 她靠在火堆旁昏昏欲睡,吃飽了連動也不想動,困倦的翻出毯子蓋好,眼皮愈發沉重,慢慢合上眼睡著了。 “——轟??!” 睡夢中被一聲雷響驚醒,花千遇睜開惺忪睡眼,迷茫的目光看向門外,電閃雷鳴,雨若傾盆。 心底愈發慶幸,遇到一間破廟,不然現在也忙著躲雨,睡不成安穩覺。 打了一個哈切,困意更濃,閉上眼正要再睡,心底卻漸生出不安的情緒。 法顯應該不會這么傻,不知道躲雨吧。 這間寺廟里還有其他房間,隨便一間就能避雨。 如此想著,心底惦念著安心不下,漸漸地也沒了困意。 抬頭定望著門外,透過雨霧便是寺門的輪廓,被雨水沖刷的模糊,什么也看不見。 反復糾結一番,還是決定起身去看一下。 她撐起傘,走進雨幕里,一股濕冷寒意撲面,身上暖意一散發冷起來。 走到大門前,抬目往外望去,人霎時怔住,眼瞳極快的緊縮一下。 石階下站著一個孤零零的人影,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臉部輪廓往下淌,眉目,面容、身體、一切都模糊在雨霧里。 那雙墨玉般的眼眸,隔了一層雨幕,深深的凝望而來。 一時間,竟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揪心。 想也沒想,直接踏進雨里沖到他身旁,將傘移到他頭上,急氣的沖他喊道:“你還傻站著干什么?!” 法顯眼睫垂落一滴水,沒說話。 “快進來?!?/br> 抓住他的手一頓,觸感冰冷沒有熱度,不知在雨里淋多長時間了,頓時心底又氣又惱。 他還真是個傻的,不讓跟過來結果連雨都不進來躲了。 法顯任由她扯拽著往寺內走去,動作間有一絲僵滯,估計是被雨淋給凍麻木了。 站定在大殿內,濕透的僧袍往下滴著水,立刻腳下匯聚了一攤水澤。 他蒼白臉色,唇無血色,臉上還在滾落著水滴,花千遇皺著眉,盯著他半天沒言語。 法顯看她一眼,微微抿起唇角,昏暗淡光里的側影有一種落寞感。 滴答…… 低微的水滴聲一直未停。 見他呆站著不動,花千遇火氣又上來了,推著他到篝火旁,動手就解僧袍衣帶。 法顯一滯,下意識去阻止她,神情微帶一絲赧然,磕絆的說:“做什么……” 花千遇拍開他的手,利落的解開外衫:“穿著濕衣裳你不怕生病???” 聞言,法顯的手停在空中,慢慢放下了,垂眸安靜的望著她。 替他除去外衫后,濕淋淋的內衫緊貼著身體,隱約可見起肌rou繃起的輪廓,蒼勁硬朗,蓄滿張力。 她一頓,不知想到了什么,手又收回來了,訕訕的說:“你自己脫?!?/br> 法顯漆黑幽邃的眸子閃過一道莫名的情緒,滯了幾息,才轉身背對她除去衣衫,只著一條濕透的褻褲。 無處安放的目光,掃過他的背,不由呆了一呆。 他腰背渾厚,線條分明,可是在這精壯的肌骨之上爬滿猙獰的傷痕,至肩頭橫貫腰際,重迭緊密,難見完好皮rou。 心頭一下子被攥緊,隱隱有一絲難受。 在天臺寺時就知他背上留有仗刑的傷痕,此刻看來比那時更嚴重了,傷上加傷的痕跡稍顯可怕。 轉念一想,立刻記得他被戒律院關禁閉,可能還一直執著不肯放下又被處罰了。 花千遇暗自嘆了口氣,心里涌上一股哀切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