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活著
我渡世人,誰來渡我。 他又一遍自問,同時心底也清楚沒人能救得了他,真正將他從這個悲苦充滿的世間解脫出來。 或許他曾想過在苦海無邊中自救,卻始終不甘心放棄復仇,不愿放下就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想抓住的事物越多,失去的也就越多。 事實是,他不僅報不了仇,還會平白葬送一直以來都對他忠心不二的人。 明知這是死局,為何還要甘愿去赴死。 此行真的只是為了復仇嗎? 不止吧!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下山不止是為仇怨,亦是抱著自戕的心態。 靖王府上下四十一口全部身死,幾位堂兄和胞弟為救他,也先后死在他眼前,為何他還活著? 心底驀地一陣鈍痛。 背負著他人的性命獨活,這巨大的愧疚以及罪過感,如重山一般壓的他近乎窒息。 然而,他除了日復一日的忍耐,什么都做不了,面對遮天蔽日的黑暗,無力去反抗,甚至連言不公的機會都沒有。 哪怕有了機會也是玉石俱焚的掙扎。 干裂的唇邊掀起一抹似悲似苦的笑,像是自嘲但更像無可奈何的頹然。 現在連這一絲機會都消亡了。 那么,他還活著的意義何在? 無念眼底微弱的亮光,閃動了一下變成暗沉死寂,手里持珠滾落在地,發出悶沉的響聲。 不求生,不求死。 他這幅樣子明眼看著以了無生趣。 問初看著無念猶如死灰的面容,眼神里有傷感的情緒在波動,望著他卻更像是透過他,看向不知名的遠方。 他嘴角扯動了下,輕微的嘆道:“緣行曾渡過你?!?/br> 緣行…… 聽到這兩個字時,無念微一滯,腦海如同空谷刮過呼呼風聲,有那么一瞬間他何事都想不起來,短暫的空白之后就是劇烈而尖銳的傷懷。 “還記得他臨終前說了什么嗎?” 問初清淡的聲音落到耳畔時已變得恍惚。 眼前驟然為昏暗所覆蓋,在這片暗色的盡頭有一束光,越來越亮,當他觸及一抹光亮時,模糊陳舊的記憶蕩去塵埃,變得光亮清晰。 他說…… 耳旁忽然變得嘈雜起來,利箭裹挾著風聲的尖嘯,軍隊急速前進的腳步聲,以至于空氣都充滿著殺戮,緊繃的氣息。 他腦子里只剩下唯一一個念頭,逃離范思營的追殺,趕到豫州的南岳城。 腳下匆忙磕絆的在雜草從中穿行,手上攙扶著僧人,神情慌忙的說:“緣行師父還撐的住嗎?到了南岳城就有大夫給你治傷了?!?/br> 緣行眉頭緊皺,胸膛急遽起伏,口中再度涌出血水,粘厚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見他面色極差,顯然支撐不了多久,陸聞玄心急如焚,目光環顧周遭,瞧到一處隱秘的躲藏地。 立即扶著緣行過去,讓他坐下來:“先歇一歇?!?/br> 他警惕的看向遠處,未見有風吹草動才稍微松一口氣,蹲下身看著一路上幫助自己的僧人,神情流露出深深的擔憂。 緣行捂著胸口急促的喘息,左胸膛位置上還插著一支羽箭,傷口處涌冒而出的血將僧袍染成深色。 他緩了幾口氣才道:“陸施主,貧僧已時日無多,恐怕不能陪你到禪院了?!?/br> “不會的,緣行師父……” 他還欲再言,緣行輕搖頭。 其實他們都明白,中了毒箭又未及時將毒素逼出體外,毒已深入肺腑,他是真的撐不到回禪院了。 心底的苦澀已是萬分清晰地涌上了喉嚨。 陸聞玄眼神里閃過一絲悲切,無言的望著他。 緣行黯淡的眸光里,猶存暖意的安撫,囑咐道:“到南岳城后往東南六十里就是少越山……禪院里有先皇御賜的匾額……沒有方丈的許可他們也不敢擅自進禪院里搜查……施主到了之后就會安全了?!?/br> 一段話他說的極費力,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抖,夾雜著破碎的喘息聲。 他面色慘白,偏偏眼下微微發黑,干裂的嘴唇是陰郁深重的紫黑色,涌出口的血也呈現一種不正常的黑紅。 在如何硬撐也真的快撒手人寰。 陸聞玄頓時心頭愴然,復雜的目光看著他,幾經疑惑的問題還是忍不住問出口:“緣行師父,我們往日無恩你為何要舍身救我?” 緣行衰弱的面容上露出一抹笑:“我們有緣?!?/br> 陸聞玄一怔,立即便問:“什么緣?” 緣行的眼神已變得有幾分迷蒙:“說出來就無緣了,該知曉時自然便知?!?/br> 他自記事起就知靖王府不曾和僧人有多少交際,唯多的接觸便是每逢佳節,他陪府里的女眷一起去佛寺上香,聽寺院里的僧人講經說法,平日里是不會有聯系。 緣行說和他有緣,恐怕也是上一輩人的福緣和他無有任何干系,即便是如此緣行還是一路護送他重回豫州,路上要躲避追殺不能走官道,他們便繞遠路走了叁月有余才快到南山禪院。 只剩下最后一段路,緣行為了救他便要舍命在此。 心底的歉疚便像是沉海,讓他有一種呼吸不過來的溺亡感。 無念強忍著心頭酸澀,無比堅定的說道:“緣行師父若有想要達成的心愿,我誓死也要幫師父完成?!?/br> 緣行笑了笑,慈悲憐憫的目光注視而來,緩緩道:“活下去,不要報仇?!?/br> 活下去,不要報仇。 一字一字鐫刻永久,深印在腦海里,昔日聲息再一次清晰回蕩在耳畔。 無念跪立的脊背僵硬一瞬,身體微微震顫,抬起眼,眸光顫晃不已。 “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還有緣行的一部分,他用自身的性命渡你脫離苦海,如今你卻還要往火海里跳?!?/br> 問初沉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情前所未有都嚴厲,無聲的問他。 你對得起他嗎? 無念怔了怔,眸子倏地凝固住了,悔恨如同帶刺的鞭子,抽在他心臟上,一瞬間便已鮮血淋漓。 他何止對不起緣行,亦對不起為了讓他活著而犧牲自己的至親。 他們拼盡性命讓他活下去,難道是為了能讓他不顧一切去報仇嗎? 問初又一次問道:“可還想要下山?” 誅心之言莫過于如此了。 無念沉默下來。 夜色漸濃,風很涼,跪在堅硬的石磚地上身體早已冷到麻木,一片冰冷里他感受不到痛,或許是疼的太過了,反而不覺得痛了。 周遭沉寂無聲,腦海里卻混亂成團,每一念都在清晰和混沌的邊緣廝磨,他也不知在想什么,沒有一個念頭是能理清晰的。 經過漫長的思考,只有那么一念浮現,帶著悲嘆和遺憾。 他不能去報仇了…… “眾生應以何身得度,便以何身度之?!?/br> 問初慈悲的目光看他,悄然晃過一絲不忍,其后又凝定為通透和寬厚,告誡道:“無念放手吧,已經結束的,就已經結束了?!?/br> 緩而慢的聲音里有一絲蒼涼,哪怕再不忍心,也將殘酷的現實又重復一遍。 “結束了?” 無念僵硬的抬頭看他,眼眶發燙,轉瞬模糊上一層水霧,滿臉茫然的說:“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人死不能復生,他當然不能改變什么,執意為之只會讓更多的人喪命。 可笑的是,六年前就已經結束的事情,他執著到現在。 心底繃緊的弦在這一刻斷裂,酸澀、苦悶,悲哀種種情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 如果生命是一種掙扎,那么生命便也是一種痛苦。 活著就是最大的痛苦,什么都改變不了,也無能為力,所能做的就是忍耐。 哪怕忍無可忍,也還要繼續忍下去。 無念氣息漸亂,緊攥成拳的手背上青筋隱現,濃重的不甘和悲憤在心里膨脹,如同炸裂的山川,如何也壓制不住磅礴的怒意。 “——砰!”一聲巨響。 一拳落地,身前的地磚內陷皸裂,蔓延出幾道深長的裂紋,立刻血漫了出來,碎石和鮮紅混在一起。 場面一片寂靜,眾人怔然的看著他。 跪著的身影在月色里有一絲顫抖,微垂的臉沉在灰暗里看不清晰,那孤落背影卻讓人感受到無言的凄冷。 胸膛起伏,飄散的低低喘息聲似乎夾雜著一陣生生撕裂的痛苦。 這一拳將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發泄出來。 心底不斷滋生的戾氣散了個干凈,唯剩下的便是那一層層埋在死灰里的心。 長久的沉默后,無念嘴唇囁嚅,艱澀發啞的嗓音道:“師父,我不下山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