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問初
翌日,天際泛出魚肚白,蒙蒙青灰被曦光驅散,云海山川染滿絢麗的色彩。 鐘鼓樓上鐘聲陣陣,回蕩禪院。 眾僧人用過早飯后,各司其職開始一天的忙碌,這時有消息傳問初師父回來了。 不多時,已傳遍禪院上下,風聲自然也吹到花千遇耳旁。 對于自上山來就時常聽聞,卻未曾得見一面的問初禪師,她稍感好奇。 根據禪院內的僧人所說,問初師父是方丈的師弟,屬于半路出家那種,此前未曾接觸過佛法禪要,一入空門便破得禪機,頗具有慧根。 其人道性高簡,神慧聰利,是上一任方丈自始禪師的親傳弟子,自始禪師有意將衣缽傳于問初,讓他繼任下一屆住持之位,只是問初生性淡泊悠然,不喜被條條框框的規矩束縛去當住持,于是守護禪院的職責就落到了師兄隱安頭上。 他則一手建立藥堂,秉著醫治人命,禪解人心的信念,治愈百姓的沉疴病痛,同時深居藥堂潛心修禪,遇到重要的事要才會出來幫助方丈一同解決,這一晃二十年過去了。 問初師父雖時常泡在藥堂里,不經常出現在人前,但他在眾僧人心里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 聽僧人們把問初夸的天上有地上無,更讓人好奇他本人是何許樣子。 此刻問初才回來不久,還未歇息洗去風塵,若現在去定會打擾,晌午過后法顯才去拜訪問初,她也跟著一道去看一看。 兩人來到藥堂,在僧醫的帶領下去到問初的禪房。 天色微陰,室內光線黯淡,一襲素色僧袍的僧人手持醫卷正在翻閱,神情專注認真,沉靜的側臉在淡光里勾勒出一個輪廓。 獨顯出一種淡然明凈的禪意。 只見他的側身的翦影,就讓人感覺到靜,非單純的平靜,而是一種經世俗磨礪卻又超脫的靈靜,這種感覺連法顯身上都沒有。 她突然就有些明白這和尚的不同尋常之處。 法顯彎起唇角,合十問候道:“法顯前來拜會問初師父?!?/br> 聞聲,問初抬頭望來。 濃眉高鼻,面容清癯,一眼看去給人的感覺平平無奇,只是眸子里的空明,又讓人覺得極有智慧。 見著來人問初展顏一笑,放下醫卷起身相迎。 “能再見法師老僧倍感欣喜?!?/br> 問初笑了笑,目光掃過花千遇時微頓一下,旋即又道:“兩位請坐?!?/br> 兩人在案前落坐。 花千遇隱目觀察著他,問初有所察覺卻不甚在意。 他看向法顯道:“聽藥堂里的弟子說,老僧下山后是法師代為講法,如此還要多謝法師頂替這項事務,給老僧解決了不少后顧之憂?!?/br> “問初師父嚴重了,法顯前來禪院多有打擾,幫些忙而已不足掛齒?!?/br> 問初慢慢笑起來,面上浮現看好的意味:“法師還是這樣客氣,若慧都給老僧講過除卻平時的講法,念經祈福,與人解惑也都是法師所做,百姓都說很是喜愛新來的講法師父?!?/br> 法顯稍彎一下唇角,并不居功。 隨即,轉變話題道:“聽聞問初師父下山是為秋月山莊一事,可是都辦妥了?” 關于此事方丈簡短的向他提過,問初是去醫治秋月山莊的少山莊。 問初頷首:“少莊主體內只剩下一些余毒,無甚大礙再服用幾貼藥就可復原,老僧就提前回來了?!?/br> 他調轉眼眸瞧著花千遇,是似而非的說:“江湖人士來禪院內學習武藝倒是有趣的很?!?/br> 望來的目光平淡,卻又有一種極深的洞察力,被這樣的眼神所注視著,會讓人感覺身上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花千遇不覺神經一緊,很快又放松下來,淡定的回視他道:“禪院武學精妙只是不傳外人,再高明的武功藏于深山注定不能發揚光大,如果就此淹沒豈不是可惜?!?/br> 江湖上對于武功心法一向是忌諱的話題,各宗各門費盡心血創造出的功法,自然會藏著掖著哪有人會宣揚出去。 她這話相當于是在挑釁。 法顯匆匆看她一眼,急忙打圓場:“問初師父莫要見怪......” 話還未說完就見問初搖了搖頭,他面色如常,沒有因為花千遇的這番話而不悅。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該是你的不求則來,不是你的也無須刻意去執著?!?/br> 問初面含深意的望向兩人,也不知是在對誰說。 花千遇則認為他是在隱晦提醒不要打洗髓經的主意,看來他料想到她們來的目的,那么也就更加表面六年前緣行將洗髓經的事透露出去的真實性。 她越琢磨又覺得這話里還有一個關鍵點,只有存在的事物才能強求,如果沒有洗髓經,他也就不會多此一言,勸告她不要去再找。 難道洗髓經真的存在于南山禪院? 法顯又熟絡的和他寒暄片刻,為防花千遇又言語不當惹禍,也未聊多久就告辭離開,兩人離開后問初放下醫書,去了一趟廚房。 臨近黃昏時隱安去了一趟藥房,在門外就聞到一股子烤紅薯的香甜氣息。 進門之后果然看見,案面上放著幾只烤好的大紅薯,表皮黑紅微焦還在冒著熱氣。 問初手里拿著一只紅薯,剝的滿手都是灰。 站在門口的人影遮擋了光線,他抬眼一瞧,緩言道:“方丈師兄怎么來了?” 隱安步入室內,盤坐在對面,看著他半點都不著急還有心情吃紅薯,心下無奈嘆息。 “老僧不來找,還不知問初師父何時來方丈室說無念的情況該如何解決?!?/br> 當年問初決心救下無念,將他帶上山收為徒,又未能解決靖王府冤案,如此便埋下隱患。 仇恨在無念心里與日俱增,時日一久便積累成魔障,如今的他空修有佛身,心已似魔。 往日他一直隱忍未動,不過是礙于吳尚濤位高權重,輕易不會離開京都。 現如今黃河水患嚴重,災民遍地,吳尚濤主動請任隨行去懷慶府督察賑災,表面上來看是于民有利,至于背后真正的原因,免不了和貪污受賄有關。 可是往深處想卻又覺得立不住,朝廷官員貪污賑災糧自古有之,吳尚濤若想要取得一份不必親自趕來,手下人會替他處理妥當,他卻在這個時機去懷慶府,不得不讓人深思。 不管他為何會來,無念是一定會有所行動,滅族仇人就在眼前他不會忍得住。 思及此,隱安輕搖了搖頭,心里百感交集。 無念初入禪院時便看出他隱有心魔,執著于仇恨勢必也會連累南山禪院,身為住持維系禪院的安寧是他的職責。 最初不同意讓問初收無念為徒,后來又漸漸生起一些感情,無念這孩子事事都好,若不是為妄執所累,定會前途無量。 問初慢騰騰剝著紅薯,回了一句:“不著急?!?/br> 隱安微皺眉道:“還不急,無念最近頻繁下山,問初師父就不怕他……”現在就動手。 后面的話他不說,問初也明白。 朝廷派來賑災的車隊離南岳城越近,他心底憂慮就多一分,唯恐無念一去不復返,偏偏問初還交代,目前不要去干涉無念,也不要去阻止他。 這和放任他報仇有何區別,著實想不通問初在賣什么關子。 問初咬一口熱氣騰騰的瓜瓤,點頭道:“味道不錯,剛出爐的烤紅薯要吃嗎?” 隱安責怪的看他一眼:“你還有心情吃紅薯?!?/br> 眼前剝開的烤焦外皮里是紅金色的瓜瓤,冒著絲絲香甜熱氣,實在是誘人。 隱安順手也剝開一個大紅薯,軟糯香甜的紅瓤吃進嘴里,哈著熱氣說:“真甜?!?/br> 突然間滯了一下,又想起來正事,直盯著問初道:“無念的機緣已經到了,咱們也該有所行動?!?/br> 知曉他所指何意,問初慢悠悠的說:“時機不對,還需靜待?!?/br> 看他這幅無論何事都老神在在,盡在掌握的樣子,隱安即便略有憂心,還是決定暫先觀望,低嘆一聲道:“你是一點都不心急,等你那寶貝徒弟真出意外,倒時可別后悔?!?/br> 言盡于此,不由就生起幾分恨鐵不成鋼。 “你看看人家天臺寺的法顯法師,神秀疏朗,觀自萬法,無念差了他何止一籌,如果再引發師徒矛盾,這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問初吃完紅薯,拿起布擦去手上的炭灰,含笑望著隱安別有意味的說道:“他的執念并不比無念要少?!?/br> 隱安眉頭微動,轉瞬明白他是何意。 “有情皆苦,離執悟入空性確實不易,然而無念卻已生魔心,問初師父準備如何點醒?” 他一臉請教的看過去,目光微微揶揄。 問初微微一笑:“佛曰不可說?!?/br> 隱安被他堵回去,狀似不滿的說:“說不清,道不明,所以佛曰不可說,一說即是錯,你修禪就修到跟老僧拌嘴上去了?!?/br> 問初失笑道:“生命中有些事情,是定數也是機遇,老僧相信無念會做出最好的選擇?!?/br> 他說的是選擇,而不是會渡過此劫。 隱安的眼神一下子就變得滄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