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貪欲
落雨紛紛云霧散不盡,迤邐連綿的群山,只見其朦朧深淺的虛影。 已近夜幕,細雨才稍止。 花千遇又去藥堂找無念。 經過昨日的詳談她對無念的了解也更加清楚一些,據說在遇見問初時,是他此生最狼狽的時刻,后來被問初所搭救回到南山禪院。 話中的關鍵點在于,當時無念可能處于家道中落,甚至被人追殺受傷,然后被問初所救拜其為師。 六年前的時間點很是微妙,似乎和姜寧所言的緣行為救一個少年,以洗髓經的下落相換取有些聯系。 況且六年前,無念正是少年的年紀,如果當初緣行救的人是他。 在緣行死后他又隨問初入山,再結合他曾說過不想出家只想下山。 那么他急迫著想要下山,會不會是為了回去報仇? 這些都是疑點,還需更多的線索來證明,等姜寧查到白梔是誰,離真相也就八九不離十了。 今日就試探一下他對于緣行的態度吧。 打定好注意,花千遇又推開了無念的禪房。 另一廂,法顯提著裝滿茶葉的竹簍來到小廚房。 他做飯向來都是去招待香客的小廚房,不用跟禪院里的僧人占用后廚,打擾他們做飯開齋的時間。 小廚房里空間不大,東屋一間開兩扇門,土灶上架兩口鐵鍋,缽、碗、盤、盆等食具一應俱全,大缸來有米面、儲物架上放置著果蔬、香油、腌菜等,整體稍顯擁擠卻整理有條不雜亂。 取來一只木桶將茶葉倒入桶里,用山泉水洗凈,翠綠芽葉上凝珠剔透,盈盈欲滴,獨顯脆嫩感。 鐵鍋里燒熱水,茶葉盡數放入鍋內焯水,瀝干后再裹上一層調制好的面糊,加入雞蛋攪勻。 鍋底倒滿一層油,燒熱后把濃稠的茶葉糊倒入鍋里煎至兩面金黃,再灑上蔥花碎。 剩余的茶葉嵌入在豆腐里里下油鍋炸,另起一鍋倒入山泉水,放入切成塊的豆腐、蘑菇、干菇、木耳、青瓜等,熬菌菇濃湯。 湯沸騰后燒小火慢慢煨著,白煙順著鍋邊升騰氤氳起霧氣,香氣四溢,隔著門墻飄出老遠。 在院子里掃灑的小沙彌聞到香氣一路摸來,眼饞的看著鍋里煮沸的濃湯。 沙彌直勾勾的盯著做好的菜,咽了咽口水道:“法師,你又在做啥好吃的呢?!?/br> 法顯正在煮米飯聽到問話,抬頭看他一臉饞樣,淡笑著招呼道:“今日采了些茶葉用來做飯菜,剛做好小師弟要來吃一些嗎?” 小沙彌面露喜色,大聲應道:“好,那小僧就不客氣了?!?/br> 急忙放下手里的笤帚,洗凈手回到廚房,期待的坐在桌前等著法顯給他盛。 法顯給他舀了一碗濃湯,幾張餅子讓他先吃著,他還有兩道菜要炒。 這幾日他每天都會來蹭些吃食,和法顯早已相熟也不覺得拘束,菜上來后拿起筷子就夾著茶葉雞蛋餅吃。 入口后除卻雞蛋的嫩滑,還有股茶葉特有的清香味,一點點澀的口感,咽下去后嘴里有一股清涼的感覺,亦有一點點回甘。 滋味清爽鮮醇,好吃極了。 等回過神來,幾張雞蛋餅已經吃完了。 他又捧起碗喝湯,湯水鮮香濃郁,豆腐又嫩滑味美,好吃到讓人恨不能把舌頭吞下去。 圓智享受的瞇起眼睛,也不顧燙口,一連喝上幾大口,吃的額頭冒起薄汗來。 喝完湯后意猶未盡的放下碗,抹了抹嘴說道:“法師的手藝太好了,兩位女施主真是有口福?!?/br> 他也從法顯口中得知,這飯是為旁人所做。 法顯唇邊緩緩勾出一抹笑,把炒好的菜盛放到盤子里,又放進屜籠里溫著。 他詢問道:“米飯蒸好了,小師弟還要再用些嗎?飯菜做的多也夠吃?!?/br> 聽他這么說,圓智猶豫一下,口腹之欲猶未盡,但也曉得他再吃,旁人指不定就不夠,婉言拒道:“多謝法師盛情,小僧已經吃飽了就不用了?!?/br> 法顯輕點頭也不勉強。 圓智蹭完飯,又和法顯嘮些禪院里關于師兄弟的趣事,看飯點將近就識趣的道別。 法顯將小廚房清理一遍,全部整理干凈才端著飯菜回到客居樓,等著花千遇回來吃飯。 他等許久,飯菜涼了又重新回國鍋溫熱,人還是一直沒有回來。 油燈轉暗,黯淡的火光里是冷掉的飯菜,獨坐在案前的身影沉著苦寂。 漆黑幽暗的夜色映在眼瞳里,暈染出比墨色更加的濃重的色彩。 法顯略的垂眸,眼瞳顫動了一下,仿佛是已碎裂。 心底一個清晰的念頭提醒著他。 花千遇又去找了無念,不想回來見。 她對無念的親近他都看在眼里,最初原以為只是新奇,不想她找無念的次數越來越多,已經超過單純好奇的程度。 這很難不讓他想,花千遇是不是喜歡無念,此念每次浮現都只覺壓抑到極點。 師尊曾說過,愛她要帶著慈悲和憐憫,慈悲為大愛,不去得到,不去占有。 可是他根本就做不到。 看到她和無念這般親近,妒忌便悄然而生,想讓她眼里只有他一個人。 他這般想法其實已是動了貪欲。 由愛故生戀,由戀故生貪,由貪故生嗔,由嗔故生癡,貪嗔癡不斷,如何勘破世法,離苦寂滅? 法顯苦笑一聲。 他現在連去找她回來都顧慮擔心她會生氣,日后更加不會理會他。 多年前承諾她一件事,如今卻沒有做到她的要求,可能在她心里,他早已是個出爾反爾的人。 他也看的出來,花千遇在刻意回避他,大約是在氣他沒有遵守約定忘記她,更厭煩他尋來打亂她的計劃。 他也如她的意愿,盡量不去打擾她,不想再讓她更加討厭他。 只是如今連讓她清凈都快要做不到,無時無刻不想要見到她,不讓她和旁人親近。 這個念頭是如此強烈,強烈到他無法忽視,并且徒增罪惡感。 念經也只會越念越亂,心潮難安,即便是如此,他也還要去克制這份貪執。 法顯摸著持珠平復思緒,收拾好未動一筷子的飯菜,就回屋了。 花千遇心情很好的回來,今天又把無念氣過個半死,報了白日之仇。 心里琢磨著明天該怎么再去捉弄他。 她最喜歡看別人怒氣上頭,偏偏奈何不了她的樣子,想一想都暗爽不已。 踏入院子時黑漆漆一片,只有法顯的禪房還亮著燈。 她回到自己房間,由于晚飯已在藥堂吃過現在不餓,也忘記白天說要吃法顯做的茶葉雞蛋餅。 簡單的洗漱過后,吹熄燈躺下睡覺。 一連兩天她都去藥堂刷存在感,當然除了探聽底細,逗無念也是真的好玩。 把她的快樂建立在無念的痛苦之上,不僅不會覺得愧疚還挺有成就感,看他氣到恨不得扔她下山卻又無可奈何,她就能笑很久。 世間還有比讓冷漠的人變臉更有趣的事情嗎? 不過唯一的不好,法顯再也沒給她做飯,白天他會去講經除此之外都悶在禪房里也不出來。 食堂里的飯不怎么好吃,這兩日她都是隨便吃些填肚子,也未吃飽過,從藥堂回來后餓的厲害,躺在床榻翻來覆去睡不著。 餓的心慌。 她猶豫糾結幾許,又爬下床來到法顯禪房。 門沒鎖未敲門,直接推門進去。 室內幽靜,入目便是佛像、香爐,木柜經卷,內室一張木床,掛一頂月白色輕羅帳幔。 檀香在焚,如絲如縷。 佛像前一個盤坐的背影,昏黃燈火下孤零零的,仿佛滲透萬世孤寂。 花千遇看著他清癯的身影,恍惚了一下。 他身體清減了些。 為何以往沒有注意,也是因她的目光已刻意不再他身上停留,無視才能去壓制對他的情感。 事實上這個方法確實很有用,和他人相處時她幾乎已經快要遺忘法顯也在南山禪院。 現下再這般認真的打量他,那寬厚的肩膀,麥色脖頸,清雋的側臉…… 心頭隱隱有一股躁動在跳,忍不住想要靠近。 不由心生退卻,卻又難抵腹中如火在燒的饑餓,眼底閃過一絲掙扎。 終于是耐不住心癢和饑餓感走上前去。 她還有心情調侃:“法師你睡了嗎?我餓的睡不著?!?/br> 法顯閉目不答。 繞到他面前,面龐沉靜,往常舒朗的眉目間凝著一股郁結,讓他溫潤的神情變得有幾分凌厲。 以為他在入定,耐心等了片刻,他依舊毫無反應。 花千遇漸感心煩,語氣不耐的說:“我快餓死了?!?/br> 看他凝然不動,伸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法顯緩緩睜開眼,墨色的眼瞳是閃過一絲暗紅。 見此,花千遇一愣,不知是否是錯覺,她又仔細瞧了瞧,黑白分明,清明澄澈。 可能是看錯了。 她心里嘀咕著壓下懷疑的念頭。 法顯看她半響,緩聲道:“廚房里還有些飯菜?!?/br> 花千遇不滿道:“我不想吃?!?/br> 話里暗藏的意思是讓法顯再去做給她吃,后廚里的剩飯不好吃,若不然她也不會餓著來找法顯。 “看來施主還不夠餓?!?/br> 不道明的話也意味著拒絕。 花千遇神情微慍,一股無名火就往上竄。 這和尚竟然不聽她的話了。 法顯對她的好,讓她誤以為這是理所當然,卻不想法顯不欠她,他們間也沒有親密關系,他當然可以選擇不再對她好。 看她眼里的怒意,法顯頓感澀然,心底又是憐惜,又是哀戚。 憐她餓著肯定難受,哀其他在她心里也就這點作用了。 法顯垂眸掩下眼里的失落。 他不理睬更使花千遇怨憤不平,微微咬牙,理智在失控的邊緣徘徊。 “施主若無其他事,就先回吧?!?/br> 法顯說完后就閉上了眼,垂落的陰影下,這張面容靜淡無波,甚還有些淡淡的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