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真心
夜幕降臨,星垂山野。 花千遇又去了一趟藥堂,還未走近無念的禪房,隱隱有木魚聲回蕩。 推門進去,無念正靜靜盤坐,僧袍迭放在地磚上,背影染著昏黃的光亮。 “梆,梆……” 木魚聲悠揚脆亮,燈下的身影一動不動。 花千遇打了一聲招呼:“大師,打擾了?!?/br> 空氣靜默,沒有等到回應。 索性她也不在意,輕車熟路的翻找出蒲團,坐在他旁側的位置。 木魚,經卷,一盞燈。 他能禪定一整晚。 唇邊不覺露出一個笑,她愈發覺得無念很有意思,有時覺得他不像是和尚,而有時卻感覺他比誰都虔誠。 只是這虔誠念佛,是真心還是贖罪就不可知了。 她出神片刻,目光再次聚焦,就是他在燈影下的面容,清冷如仙,俊美無儔,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驚艷。 無念依舊閉緊雙目,濃密眼睫垂落一片陰影,完全無視她的態度。 骨節修長的手指,一顆又一顆的捻動著持珠。 凝眸看了幾眼,花千遇發現了規律,每敲一下木魚,他都會捻動一顆佛珠。 于是就有了疑問。 “大師念經的時候為什么要敲木魚,是因為擔憂睡去敲著提神嗎?可是我怎么覺得越敲越困?!?/br> 木魚聲不輕不重,悠揚空明,重復聽的時間久了,心神便有些困倦,完全和提神的效果背道而馳。 沒有答復,花千遇也不氣餒,微微一笑又道:“為什么要敲木魚?!?/br> 無念不答。 她又問一次:“和尚,為何要敲木魚?” 輕佻的語氣開始沒有禮數。 無念不作反應,她反復又問幾次,許是被她打擾的煩了,無念緩緩睜開眼。 冷清的目光看她,告誡的意味頗濃。 花千遇眨著眼睛,良善的神情卻說著最無賴的話:“你回答我,我就不問嘍?!?/br> 無念呼吸一頓,胸口好似梗了一口氣。 “魚日夜不合目,木魚仿做魚形,寓意擊之以警戒僧眾應晝夜思道,無有懈怠,除此外亦能起到定心靜神的效果?!甭曇粢延行├湟?。 花千遇微揚眉,意味不明的說:“我看這木魚是白敲了?!?/br> 無念瞥她一眼,默然無言。 無非是嘲笑他未徹底靜下心。 放下手里木槌,拿起經卷旁若無人的觀看起來。 花千遇的目光游轉過經卷,見詞句艱澀難明,頓覺乏味。 望著他的側臉,隱約思揣的語氣道:“說起來大師好像從未詢問過我的來歷,難道就不好奇嗎?” 無念眼也不抬的回道:“施主只要不危及到禪院的安全,一切都和貧僧無關?!?/br> “事情尚未發生之前你又怎么知不會危及禪院?” 話里透著一股沒由來得挑釁和威脅。 無念眉頭微動,目光冷然:“你們不敢?!?/br> 他沒說施主,而是用你來代稱,這細微的變化,使得這淡漠的一句話多了些奇異的施壓意味。 即便是再不服氣,也不能否認,她們確實不敢。 南山禪院,武學泰斗。 她還真就惹不起這群和尚。 花千遇暗暗生恨,旋即挑起唇角,繼續周旋道:“大師心如明鏡,我也就不多繞彎,其實今夜前來除了閑著無聊找大師解悶,還為順道問一下問初師父何時返回,常聽禪院里的人談及他,只是我們來的不湊巧沒碰上?!?/br> 這番話看似坦蕩,其中又暗藏多少心機算盤也難知。 他本可以避而不答讓她另問別人,只是談及恩師又總會混不吝嗇的講上許久。 問初不單單是他的師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沒有他也就不會有今日的無念。 無念沉吟片刻,才道:“月余前南岳城秋月山莊的少莊主,為魔教無常門所害,身中陰火毒煞,這股煞氣猶如冰火灼燒經脈,短時間內便會蔓延直心脈危及性命,不過煞氣猛烈難以用藥根除?!?/br> “秋月山莊尋遍明醫,也只暫時壓制住煞氣,想要完全根除需要配合純陽內力,再施針刺xue逼出煞氣,符合這兩點條件的人,整個豫州只有問初師父?!?/br> “因此,莊主夫人親自來禪院請師父下山為少莊主醫治,算算時間已去半月有余,十數日之內應能返回?!?/br> 花千遇日有所思的問:“這般說來問初師父確實不凡,當時大師可是因問初師父的名望才拜師的?” 無念搖了搖頭,眼里莫名有一種恍惚感,目光變得悠遠:“貧僧最初不想拜師只想下山……后來發生一些事才拜問初師父為師?!?/br> 提及過往,他清肅的臉龐漸漸柔和,唇邊若有似無的彎了彎:“猶還記得師父曾問貧僧的第一個問題便是,何為道?!?/br> 花千遇來了興趣,問道:“大師是怎么回的?” “當時貧僧不知也無法回答,多年后才懂得,道就是覺悟?!?/br> 這番話籠統的相當于沒說,花千遇不禁問:“那現在可曾悟到什么?” 單從此問題來看,也只有門外漢才會問。 無念搖頭,淡然道:“當有想要頓悟這個念頭時便已悟不到,想要覺悟亦是一種執念?!?/br> 花千遇愈發迷茫,皺了眉說:“如果連頓悟的念頭都沒有,又怎會覺悟?” “萬境本寂然,心間所有的緣念,妄執都放下,也就覺悟了?!?/br> 話落,便輕輕一嘆。 似乎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哀傷。 花千遇卻不這么認為,人活著總得有些念想和追求,倘若什么都空,活著也就沒有意思了。 當然這話同和尚講了也沒用,本就不是一道的人,自然不知指望相互理解。 目光望向無念,發覺他正在出神。 猜疑的念頭才生,便又聽他仿佛自言自語的說:“沒悟時以為玄妙幽微,難以參悟,等真正悟時也只是平常,所有一切都不會改變,平常就是道,最平凡也是最高超,只是這平凡卻也是最難的……” 無念定望著眼前燃燒的燈火,眸光慢慢地隱沒,眼神變得迷惘。 突然間他就想起問初師父的話,塵世間最難尋的就是平常心,因為心會被種種妄塵所染,尋到自己的真心,才能大徹大悟。 可是真心又要到何處去尋? 他枯坐面佛,日日誦經,清凈塵心。 如今,可得解脫嗎…… 無解。 心底的聲音告訴他,至今還是悟不到。 無念沉默下來,微垂的眸子斂盡所有的光華,幽邃的讓人看不到底,整個人都透出一股滄桑和孤寂感。 花千遇試探性的問:“大師有煩惱?” 無念沉默良久,才道:“是人就都會有煩惱,如絲如縷,剪不斷,滅不了,生生死死都難以解脫?!?/br> 終了,自嘲一笑:“心無掛礙,究竟涅槃……” 嘆息般的語氣里有一種穿透人心的悲涼。 接下來,無念給她講了許多出家之后的事,可能是往事勾起他的傾訴欲,也或許有些話埋在心里太久,需要發泄出來。 總之,無念說了許多,之前從來不會向別人言道的話。 剛開始時她還聽的認真,以為能從中尋到些蛛絲馬跡,聽了片刻,才發覺他說的沒一句重點,全是他在禪院清修的歲月。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理藥堂事物治病救人,參禪悟道,簡單平淡到不知歲月幾何,轉眼已過五年。 她也在無念緩慢的敘述中睡死過去。 月影西斜,庭院幽靜,一間禪房里亮著燈,光流傾灑在攤開的經卷上,墨痕泛著古舊。 法顯緩緩睜開眼,目光沉寂無光。 禪定時曾也分出心神關注著屋外的動靜,現已過亥時花千遇還沒有回來。 她單獨去找無念,會做什么? 瞬息間,數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心境更加煩亂不安。 他開門去往藥堂到無念禪房前,屋內一片寂靜,只傳來敲木魚的悠悠聲。 法顯頓了一頓。 看情況像是無念禪房里沒有別人,但是花千遇并未回來,那就還可能在里面。 短暫的思索后,還是敲響房門,朗聲道:“無念禪師,法顯有事相談故才深夜前來打擾?!?/br> 木魚聲一頓,無念抬眼望向花千遇,心中已了然,遂開口道:“法師請進?!?/br> 門扉吱呀一聲被推開,法顯跨進屋內,進來的第一眼就瞧見花千遇趴在無念身旁的矮案上睡的正香。 不由得心間微松,卻又悄然擰起眉。 不論何時,她總是毫無防備的待在男子室內,也不知何時才能改掉這個壞習慣。 隨之而來的又有一種無奈感。 大約是知道她很難會改吧。 法顯不忘對無念施了一禮,走近花千遇,手掌搭在她肩膀上輕搖幾下,柔聲喚道:“施主醒醒,回去再睡?!?/br> 花千遇輕哼出聲,濃睫微顫,睜開惺忪睡眼,入目便是法顯清雋的臉。 眸光含霧尚未清醒,略微有些呆的開口:“開飯了嗎?” 法顯臉色一黑,他又不是廚師,看見他就要飯吃。 花千遇半闔著眸子,神情茫然,雪玉般的臉頰上染著嫣紅,嬌嫩似菡萏欲放的花苞,想讓人捏一把。 他握了握手指又忍住了。 提醒的聲音更柔了一些:“回去再睡?!?/br> 神智逐漸清醒,原來竟不是做夢。 花千遇揉著眼睛坐起身,低低應了一聲:“哦?!?/br> 旋即往外走,法顯則轉身向無念致歉:“給禪師添麻煩了?!?/br> 無念看了一眼兩人,不以為意道:“無妨,兩位慢走?!?/br> 法顯點頭,退出去時又合上房門。 花千遇回到客居樓,打開房門就要進去,身后傳來法顯的聲音。 “施主?!?/br> 花千遇稍停,轉頭看他,四目相對,他卻一言不發。 她未睡夠,也懶得去猜測法顯此刻的想法,懶散的打了一個哈欠,問道:“法師還有事?” 隨意又敷衍。 法顯抿了抿唇,快要壓制不住唇邊的苦澀。 看著她困倦的神色,種種愁緒又都散去,唯留下一句。 “沒事了,施主早些歇息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