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真心
南山禪院后是一片舍利塔林,形式繁多,參差不齊,如同茂林般佇立在此。 舍利塔有七層,五層,高約一丈,整個塔式上下貫通,呈現出圓筒的形狀,各層重檐由寬至窄,塔身雄渾挺拔,線條流暢。 兩人返回時走過這片舍利塔林。 花千遇駐足凝望。 塔林斑駁,古舊,歷盡幾百年的滄桑。 她在南山禪院時,曾遠遠的眺望過這片舍利塔林,無論白天亦是黑夜,在這歲月變遷中便如一尊尊的佛陀,垂眼注視著悲苦眾生。 法顯見她望視的目光,解說道:“此處是禪院圣地,歷代高僧的長眠之所?!?/br> 舍利塔之多,一眼望不盡。 至少上百余座,每一座塔都代表了一位逝去的高僧。 不同于單獨的舍利塔,成片的塔林無論何時都讓人有一種微微震撼的感覺。 不覺間抬步走入塔林,法顯也緊跟在后面。 她目光巡脧一圈,每一座舍利塔上都鐫刻的有銘文,有些字跡清晰,才剛刻上去不久,有些已經風化的模糊,依稀只能分辨出寫了僧人的生平。 看著這些模糊的字跡,她好似透過時間的罅隙,看到一個人或坎坷,或磨礪的一生。 突然間有些感慨起來。 “百年歲月,不過彈指之間?!?/br> 這些歷史上有名的高僧,即便當時聞名璀璨,只是在漫長的歲月里,也如曇花一現,剎那即滅。 “生之時,當生;死之時,當死,僅是如此而已?!?/br> 身后傳來一道清朗聲音。 花千遇回頭,墨玉般的眸子里是一片通透的光亮。 這番道理看似簡單,卻有一種超脫的闊達。 她似乎有所感悟,或許生命是短暫的,但是留存的慈悲和智慧卻是永恒不滅。 傷春悲秋不符合她的性情,會由此感觸,也是因為她在時間洪流的裹挾之下重生叁世,依舊難以跳脫時間的束縛,回不到原來的時空。 她的掙扎太過微不足道,以至于憂疑叢生,很多次都在反復懷疑找齊了六件神器真的就能回去嗎? 如是思索,眼神里便浮現幾分悵然。 法顯見她黯淡的眸光,心頭一緊,不知她何故如此,輕聲問:“施主怎么了?” 花千遇猛然回神,對上他輕柔又微些緊張的目光,下意識想要掩飾,臉上扯起笑容:“沒什么,只是覺得禪院塔林,比你們天臺寺的舍利塔要氣派……” 話說一半,突然就戛然而止,笑容也隨之僵在臉上。 臥槽,說漏嘴了。 表面上他們還不是熟人,她怎會知道天臺寺的舍利塔是何等模樣。 花千遇表情扭曲一下,滿心懊惱的想著怎么解釋糊弄過去。 在她慌亂之際,法顯只是溫和的注視,唇畔猶存笑意,也無任何驚訝的神情,像是早已知曉,所以不多過問一句。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思緒通明起來。 他們兩個皆知對方的身份,也都猜到,兩者全都看破只是不挑明。 現在說和不說沒差別,花千遇決定將錯就錯,他不挑明,她就不承認。 她避開法顯的目光,走出塔林,兩人一道回到禪院內。 轉眼天色漸暮,紅日西沉。 藥堂里僧人還在忙碌,他們將各類曬干的草藥都分袋裝好,預備運往懷慶府給災民治傷。 無念安排好隨行的僧醫,處理好后續的一切事物,也已近深夜。 今夜注定是個無眠的夜晚。 僧人們緊張又似激動的聚在一起,商討著明日去往懷慶府,如何救治災民。 秋季涼風透骨,在屋外吹些寒風都會頭疼腦熱,更遑論被浸泡在冰冷洪水里數個時辰,必然會感染風寒。 他們拿的最多的草藥便是醫治高熱,其次是皮外傷所用的傷藥。 此起彼伏的熱鬧討論聲,伴隨深夜漸輕,僧人們也都慢慢睡著了。 藥堂內的燈一盞盞的滅掉。 只剩下一間禪房還透著朦朧柔光。 青燈如豆,滿室清寂。 無念合上醫書,走到香案前盤腿而坐,拿起一旁的木槌,合上雙眼,抬手敲擊木魚。 “梆,梆……” 悠悠響起的木魚聲,縈繞回蕩,帶著一股撫平人心的寧靜祥和感覺。 寂靜夜色中,沉厚脆亮的敲擊聲異常的清晰。 微風撫過,燈火搖曳一下。 昏黃的光亮照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她踱步向凝定不動的身影走去。 幽香近,人已近在眼前。 木魚聲分毫未亂。 花千遇垂眸,黯淡光線下的容色沉靜如洗,兩片菲薄的唇微微翕動還在誦經。 等了片刻,不見他有所反應,主動說道:“大師不問我深夜所來何事?” 念誦經文的唇凝了一凝,眼仍是緊閉。 “你我都清楚?!睙o念不著痕跡的點明,話鋒一轉又道:“貧僧這里沒有施主想要知道的事,莫要再白費心思?!?/br> 花千遇看他挺直的背影,微瞇起眼睛,慢悠悠的說:“那可未必?!?/br> 語氣里蘊含的深意和彌足自信顯而易見。 無念不再回答,任由她去留。 看他視若無睹的態度,花千遇也不著急在禪房里轉悠起來,室內簡潔干凈,一目了然,屋里最多的就是醫書,墻上還掛了一張七弦古琴,內室一張羅漢床,靠墻幾層木柜,再無他物。 細細都看了一遍,沒找到有用的線索,目光又落回到無念身上。 她開口問:“明日空相居士就要離開禪院去懷慶府救助災民,大師醫術高明又位居藥堂首座,如今百姓有難理應難辭其咎,為何不和空相居士一同前去?!?/br> 起初耳聞方丈讓藥堂的人隨行,便擔憂無念也跟去計劃生變,特意來找若凈打聽。 若凈回答說,藥堂大半僧人都要去往懷慶府盡一份力,這其中不包括無念。 無念若去她還不會生疑,他不去才讓人感覺奇怪,試問經常下山給百姓治病的人,會眼睜睜看著懷慶府的災民遭難嗎? 無念靜了片刻,才回道:“貧僧還有更重要的事?!钡恼Z氣,卻也能品味出一番隱忍意味。 花千遇眸色漸深,唇角勾起一抹淺弧。 她問,話里帶著些威迫:“人命關天,何事會比數萬人命還重?” 木魚聲頓了一下,又再次有節奏的敲響。 無念沒回答她。 他的沉默也再次印證,此前她心底隱約的猜測。 無念頻繁下山不全是為百姓治病,其中還另有隱情,不知會不會和他所要做的事有關,得找機會跟著他下山探一探究竟。 她會今夜前來,除了借懷慶府洪災一事做文章試探無念的態度,還為了找線索。 既然問不到,不如到他日常起居里尋,平常藏的再隱秘生活中總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 不過她都仔細觀察過,禪房里沒有能證明他俗家身份的東西,這一點讓她大失所望。 只要知道他是誰,那么他的籌謀和計策順藤摸瓜就能猜到。 掌握了他的秘密,便相當于有籌碼在手,無論是替他保守的恩情也好,脅迫也罷,她都有辦法讓無念言明地涌金蓮的事。 她確定無念知道地涌金蓮,還是昨日同他去鐘樓敲鐘,她狀似無意提及一句,無念雖未言語,但從他的神情變化來看,他定然聽說過。 說不定就和他的過往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倘若貿然詢問地涌金蓮的下落,即便他知道,也不一定會說,還是和他談條件穩妥些。 花千遇梳理完思緒,只覺眼前逐漸明朗。 禪院里能過問的人她都問過,只打聽到唯一清楚無念身世的人,除了方丈,便是問初。 這兩個人她都不能過問,不過旁敲側擊還是可行。 她走到無念身旁,憂愁的說:“聽聞此次災情較比往年要嚴重許多,洪水沖開堤壩淹了懷慶府內諸多鎮鄉,大師不去賑災,問初師父會去嗎?” 無念閉著眼,幾息后才回道:“不知?!?/br> 他的猶豫像是在思量要不要回答,顯然他時刻都未對她卸下過防備,甚至于說一句話都要反復斟酌思考。 看著他閉合的蓮眸,莫名想起他看人時的眼神。 眼見物時,眼中無有物,看似達到了空凈的境界,然而太出塵反而難以成道。 法顯曾經說過,佛法是出世不離世間。 離開入世,亦無出世。 無念看似沉靜有禮,有問必答,不會心生不耐,然而這種包容始終讓人覺得有隔閡。 花千遇眸色深幽,唇邊卻緩緩勾出一個笑:“大師待人都是這樣嗎?沒有真心?!?/br> 真心…… 木魚聲戛然而止。 無念慢慢睜開眼,一雙眸底光華明滅。 那素來都靜淡的臉上浮現出堪稱復雜的神色,竟有片刻失神。 恍惚過后他放下木槌,清冷的目光望視而來,嗓音縹緲的似在云端:“施主可曾聽說過阿能訶鼓的故事?” 沒得到明確答復,卻等來了一個故事。 花千遇一怔,不明所以,搖頭道:“不曾?!?/br> 無念垂眸,修長的手指捻動持珠,緩緩敘述道:“傳說有個名叫陀舍羅訶的人,這個人有一面鼓,叫作阿能訶鼓?!?/br> “阿能訶鼓的聲音好聽又響亮,能傳到四十里之外,可是隨著時間推移,阿能訶鼓不斷損壞,又不斷被修繕,如此往復,直到每個部件都被一次次地更換過……” 故事接近結尾,無念的眼神漸變空茫,最后嘆息般的說:“阿能訶鼓還被叫作阿能訶鼓,但是,還是當初的那面阿能訶鼓嗎?” 花千遇第一反應不是思考故事的含義,而是覺得阿能訶鼓的故事有些耳熟。 稍加回憶,便想到古希臘也有同樣的故事,說的是忒修斯之船,也是船破損后修復,最后船上的零件都被換過,和阿能訶鼓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兩個問題都很復雜,不是叁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深入思考也只會讓人越來越迷茫。 因此,花千遇給出的答案粗暴到讓人匪夷所思:“不管是不是原來的阿能訶鼓,至少鼓還存在?!?/br> 聞言,無念臉上現出一絲苦笑。 物是人非,須臾變滅。 是否是原來的阿能訶鼓已經沒意義了。 無論發生什么事,那都是一定會發生的事,而他所要做的事情也是命運的必然選擇。 ………… 生之時,當生;死之時,當死——出自傳習錄。 阿能訶鼓的故事——出自雜阿含經。 免費精彩在線:「po1⒏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