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明悟
晨光熹微,空氣清冽。 道元來到無罪崖前,登上層迭的石階,來到法顯的石室,石壁上隨處可見的刻著經文,有些字跡模糊,有些刻痕還很清晰。 他盤坐在矮案后正在抄謄經文,聽到走來的聲響便停下筆,抬目望來。 道元恭敬的施禮道:“師叔,請隨道元去一趟舍利塔,住持要見你?!?/br> 法顯擱筆在硯臺上,點頭道:“好?!?/br> 自他去戒律院受罰,師尊一面都沒見他,此時喊他過去應是為破戒一事。 兩人一同下了無罪崖,往寺內走去。 寺內后院兩個打掃的僧人,咋一見迎面走來的法顯,皆是愣了一下,連忙合十施禮。 法顯腳步稍頓也回了一禮。 他走后,兩人在低聲議論。 “師叔從無罪崖出來了!這么說他明悟了?” 另一名弟子奇怪的看著法顯遠去的背影,摸不著頭腦的說:“沒聽說戒律院下令放人??!” 兩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疑惑。 那師叔是怎么出來的? 道元將法顯帶領道舍利塔前就離開了,法顯走入塔內踏上階梯去了最頂層。 他師尊長年都在舍利塔,寺里的一切事也都交給其師弟若虛禪師打理,就連閉關也不去無罪崖,都是在舍利塔里。 他會如此,也是因師尊那一輩的人只剩下他和若虛禪師了,其他人全都圓寂。 師尊會長守舍利塔,也是一種懷舊的心理,似乎在塔里能感覺到離他的師兄師叔伯們近一些。 最頂層只有兩間房門,左側是起居室,朝向樓梯的那一間,檀香木門開著,天光照進門里,浮塵在光芒里閃亮。 室內裝飾很簡潔,靠近門口是一排書架堆積著層層經卷,紫檀木的香案在最里側,供奉著佛像,中間是一塊空地,放著一個棋盤,兩面各有一個蒲團。 一個眉須皆白的僧人就端坐在棋盤后,這便是他的師尊,清觀法師。 他執著一枚黑棋,手停在半空還未落子,棋盤上已有黑白棋遍布一半,兩分勢均力敵,難分伯仲。 顯然他在和自己對弈。 落子聲里傳來靜和的聲音:“鑒真來了?!?/br> 聽到熟悉的和藹語氣,法顯心頭微顫,竟有種說不出的澀然和愧意,種種交織的情緒全部都來源于他自身。 師尊對他寄予厚望,而他卻…… 法顯張了張口,發緊的嗓音道:“師尊?!?/br> 他佇立在門前,沒進去只半垂著眉眼,手指緊攥著持珠,那謹慎的姿態,像是做錯了事等待大人發落管教的孩子一樣。 長這么大了,卻還同年少時一樣。 清觀露出一個懷念的笑來,干枯的手指指著對面的蒲團,說道:“過來坐?!?/br> 法顯走到棋盤前,撩起僧袍下擺屈膝盤坐下,清湛的目光望去,抿唇說道:“謝過師尊?!?/br> 清觀輕笑著搖了搖頭:“在為師面前無需客氣?!?/br> 心間流過一股暖意,法顯彎了唇角,許久未有笑意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 清觀看著他,目光是悠遠的:“我們師徒兩人許久都未面對面坐在一起暢談了,陪為師把這盤棋下完吧?!?/br> 法顯輕點頭,手執白棋,目光掃過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棋子,有了定論在一角落子。 清觀也跟著落了一顆棋,你來我往過了一炷香,棋盤上已經下滿,清觀比他多叁子。 勝負已分。 法顯的心情也在這一盤中漸漸平復,重歸寧靜,他也明白了師尊讓他下棋的用意,心中升起感激之意。 “師尊的棋藝更精湛了?!?/br> 不僅是棋藝,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敏銳,什么事情都瞞不過他。 清觀笑而不語。 法顯沉默片刻,問道:“師尊找鑒真來,是為破戒一事?!?/br> 他知是如此,還是問了一問。 清觀含笑說道:“是,也不是?!?/br> 法顯疑惑了,莫不是還有其他事? 清觀突然開口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讓為師看看你的菩提心?!?/br> 應了一聲好,法顯運轉嚴華心經,眉間浮現一朵金蓮,隱隱流動著純凈的佛光,不過,有一片蓮瓣是紅色的。 清觀望著變紅的蓮瓣,搖頭嘆道:“戾氣又重了?!?/br> 法顯抿唇不語。 師尊話里雖沒有失望之意,他卻感到無比的自愧,修行多年還為心魔所困,使得佛心受染,難以清除。 “你可知天臺寺的內門為何建在千丈之上的空海山頂,遠離人間世俗?” 清觀問了一個和此事完全不相干的話。 法顯微怔,腦海中想著問話,寺里的弟子都說是為了清凈安隱便于修行,之前他也是這么認為,但是師尊由此一問,然則說明事實不如他想的這么簡單,或者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隱情。 他只搖頭道:“不知?!?/br> 清觀笑了笑,語氣漸變的沉重:“師祖看不破情障,選擇了避世遠離?!?/br> 這一句話所蘊含的信息不亞于千言萬語。 法顯微微睜大了眼睛,目光中閃過一絲詫異。 確實出乎意料。 誰能想到一手創立天臺寺的師祖也會為情所困,未能寂滅圓滿。 “師祖以為遠離閻浮世界,就能最終放下,結果還是困囿一生?!鼻逵^慈祥的聲音里含有一絲憾意。 “你認為如何能勘破情執?” 這個問題很簡單,又難過一切偈問。 簡單是說,執于情念,必將受困于一念,放下才得自在。 更簡單的答案是永斷無明,方成佛道。 這般淺顯的道理誰都懂,做來卻難如登天。 難的是情執的解法,可問題本身就是無解的難題。 妄念生,便會引動七情六欲,五蘊六塵全部失控,滋生種種情欲,繼而會有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相伴而生,相伴而滅,滅一念是不夠的,要全部都清凈方可離欲。 只是妄心如流水,生滅不暫滯,如何能夠勘破,而真正放下呢。 法顯思索半響,回道:“知人欲,受人欲,離人欲,明白欲望從何來,才能消解欲望,做到起念不執,動念不妄,即能破除情障?!?/br> 清觀搖頭笑了笑,清明的眼底滿是笑意。 “鑒真你太過聰慧了,遇事也只會苦思專研破解的法門,卻從不曾思考折中的方法?!?/br> 有一句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 毫無疑問,法顯的回答堪稱完美,找不到任何瑕疵,不僅消除了欲望,又滅了情執,但正是太完美了,這世間有誰能真正做得到。 折中? 法顯陷入了思考,心念如電奔流不停,腦海中浮現數個答案,卻沒有一個能對上折中后,還能消除情執的。 這本身就是相互矛盾,互不相融的兩個問題。 清觀給出了提點:“你從來都沒有想過,愛一人和愛眾生并無不同嗎?” 法顯愣住了,這聲音像是穿過崇山峻嶺,掃開一切迷障,靈臺一清,眼前霎時清明起來,世界還是世界,卻不是之前的世界。 他陷入了一種奇妙的頓悟中,星空浩瀚,山川河流,世間萬象皆現于眼前,萬念如流星閃過,有一個念頭最為強烈,他來不及抓著,只差一點。 等回過神時,懊悔中有一絲頹喪之感。 清觀看他急于明悟,又問:“眾生本空,佛為何要救渡眾生?” 法顯沒有開口回答,但是他的眼里卻有答案。 慈悲。 一雙飽含睿明的眼看向他,諄諄教誨的說:“傻孩子,光靠慈悲是不夠的,還需要愛?!?/br> “佛連人都不愛,如何去愛眾生?!?/br> 法顯問:“如果愛人,不就是和戒律相悖?” 清觀搖了搖頭,蒼老的聲音里是歷經世俗磨難的智慧曠達:“愛一人又和愛眾生有很大的不同,愛她要像愛所有人一樣,帶著慈悲和憐憫,而不是占有和取得?!?/br> 法顯眼里浮現似懂非懂的困惑,道理他都明白,可是這似乎也是相悖的。 愛人時,是沒有慈悲的,因為你的心會偏向你所愛之人,這便是不平等。 而對她只有慈悲時,那么對所有人也就一樣,這也就沒有愛了。 那愛和無愛的界限在哪? 他想不明白。 見他困頓苦惱的思索,清觀慈祥的笑著道:“不急,日后你就會有所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