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成嗎
星辰閃爍,月色如霜,長明燈在昏暗的夜色中搖動,幽柔暈光將佛寺照亮。 天臺寺的夜晚格外的安靜,耳畔只有風搖樹動的颯颯聲,萬籟俱寂。 法堂屋頂上坐著一個人,月華光輝勾勒出她的身形,纖瘦窈窕,薄衫羅裳,面若月下聚雪,優曇花開。 一雙眸子呈著冷清夜色。 她只安靜的坐著,心卻不如表面上平靜。 審問的后續是法顯被人帶下去關禁閉,叁日后開戒壇,在眾弟子面前受懲,以儆效尤。 到時他破戒的事就會公之于眾,在眾人心里的形象勢必會一落千丈,試想清凈離欲的高僧破yin戒,那些以他為榮的弟子,信奉敬仰他的百姓該如何去想。 日后還如何讓旁人信任他,一個破yin戒的僧人會有人信他的傳法嗎? 掌院和幾位上師也不愿看到這樣的結果,倘若法顯肯認錯,并一心修道,戒律院也不會將此事鬧大,畢竟家丑不可外揚。 可是,即便面對名譽受損,法顯也不開口說是她引誘他,他才會破戒,在西域那次也是一樣,也未言明是為救她,因此而觸犯戒律。 錯不在他,他卻一人承擔了所有的罪。 花千遇覺得他傻透了,不知變通,破戒的事已成定局,獨攬下所有罪又如何,事態只會更加嚴重,還不如先認錯,別管是否真心保住名譽要緊。 但又一想,這正是法顯會做的事,如果他不這樣做也就不是法顯了。 思及此,心底便泛起一股難辭其咎的愧疚。 此事全因她而起,如果她不去招惹法顯,這一切的事都不會發生。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有的只是結果。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而付出相應的代價,法顯一直說有因有果,身自當之,無誰代者,可到最后還是幫她代償了。 她不是一直都清楚法顯是最不能碰的人嗎?那為何還昏了頭,到禪房里去撩撥他,明知他對她有情,還故意去這樣做。 只是為了看他難以自持來取樂嗎? 她雖手段陰損,卻非不知輕重的人,知道什么是底線不能去觸碰,決計不會為了好玩而故意毀他修行。 那是為何呢…… 她開始回憶著為何會不受控制的去引誘法顯,辯經大會時看到他站在高臺上,那時就很想要他,想和他歡愛。 恐怕當時她就對法顯有點難言的情愫。 想起法顯清雋的面容,唇邊不覺間浮現一抹自嘲的笑。 她為了試探法顯的心意,屢次和他親近,故意逗弄他,反而將自己給搭進去了,枉她自詡冷心無情,風流灑脫,最后還是在陰溝里翻了船。 不過,如法顯這般光風霽月的人,世間少有確實很難讓人不動心。 她已在屋頂上坐了大半日,看著太陽西斜,晚霞滿天直到夜幕來臨,一直都在反反復復的回想方才腦子里的想這些事。 等她全部理順,隱隱悸動的心也重新平定下來。 花千遇站起身,月色下的身影沉郁而冷然,目光望著暗處的燈火,平靜無波。 是時候做一個了斷了。 足尖輕點瓦片,身形輕飄而起,踩著一間間法堂的瓦頂,飛身向法顯被關禁閉的方向。 靜室在戒律院的最里處,周圍闃寂無人,窗子淡光朦朧,門外也沒有看守的僧人,許是知法顯不會離開,便無人看管。 她打開門,腳步無聲的走進去。 屋內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厚重的蓮紋雕花香案,擺放著一尊佛像,香爐里有叁炷檀香,亮著幾點星火,煙云縹緲。 佛像上方是一個大大的靜字,筆法疏朗,飄若浮云,給人一種沉靜閑適感,看著不知不覺間便會舒心放松。 案前的地面上有一個蒲團,一盞油燈,火光旁是一個盤坐的影子。 他低垂著頭,身形不動。 背影寬厚,沉凝。 花千遇站在他身后,看著這孤燈獨影,心間不由升起幾分澀然。 他本不該這般孤苦。 也不該這般受難。 根據他的佛法智慧,會有很高的成就和前途,足以讓世人仰之彌高,膜拜頂禮。 心間萬分酸楚,呆站了片刻,法顯還是一動不動,按理說憑他的覺察力,她進門的時候便能發覺,為何現在還未有反應。 花千遇隱約覺得有些異常,手緩慢地搭上他的肩,想問問他怎么了。 手掌方才落在他的肩頭,一只抓住了她的手腕,握的很緊,骨頭都在隱隱麻痛。 法顯抬頭看她,眼底一片空寂。 這種眼神竟有種冷沉到可怕的意味。 花千遇不自覺后退一步,手還被他握在手里,人沒能退遠,只得垂眸看他,低聲說:“你抓的我好痛,放手?!?/br> 輕聲細語響在耳畔,卻如同落雷一般,法顯這才猛地驚醒。 看著面前的人,眼中的空無逐漸升起神采,漆黑的眸子一點點的亮起來,像是有繁星墜落在眼底,耀眼的明亮。 “千遇……” 他喃聲念著,神情驚喜又難以置信。 法顯忙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去看,那含著溫情的眼神,都快要將她給看穿了。 花千遇轉開目光,頓覺不自在。 尤其是在她對法顯有情的情況下,更是讓她如坐針氈。 法顯凝視了她很久,看她微垂的眸子,熟悉的面容,唇邊不知不覺間已彎出弧度來。 然而笑才剛掛起,下一刻猶如被潑了一桶冷水,彎起的唇線漸漸平直。 他微微擰起眉,用事出不妙的語氣疑問道:“施主怎么又回來了?” 花千遇稍作思考,便明白他的憂慮,這是以為她被人抓回來了。 她一時沒回話,法顯就認準了自己的猜測,當即說道:“貧僧送施主出去?!?/br> 花千遇看他一眼,不理解的說道:“你不是正在被關禁閉?” 這還能任意出去? 法顯略一彎唇,用她心安的語氣回道:“無妨,送施主離開之后貧僧再回來?!?/br> 哦,偷偷跑出去。 調侃的念頭在腦海里冒出來,她不覺好笑,只有幾分酸澀的苦意。 她也不扯廢話了,開門見山的直言道:“掌院審問你的時候我就在法堂屋頂,從頭聽到尾?!?/br> 法顯神色一僵,抬眼看她。 花千遇回望過去,平靜的問道:“法顯,你是不是喜歡我?” 明明是疑問的言辭,卻是無比肯定的語氣。 法顯整個人都怔住了,完全的凝滯不動。 突如其來的茫然,讓他腦海一片空白,此前從未設想過自己的情意,會被她以這種直白到殘酷的方式問出來。 這是質問,亦是責難。 僧人對女人動情,她會怎么想他,會不會覺得他品行不端,不堪入眼。 各種顧慮猜測像是一把軟刀子捅在心底。 微顫的手緊了一緊手里的佛珠。 本能想回避這個問題,花千遇卻一直再等他的答案,如被逼到絕境他退無可退。 法顯垂下眼,不敢去看她此時的表情,艱難的張開口,近似毫無指望的說:“……是?!?/br> 聲音干澀,并且有一絲輕微的顫抖。 “我知道了?!?/br> 花千遇的反應可以說過于平靜了,古怪而反常。 法顯一頓,心底的不安惶恐逐漸散去,隨之而來的是種捉摸不透的異樣感,遲疑的目光望過去。 她的意思好像話里有話。 花千遇望著他,看似輕松的問:“我想不明白,你為何會喜歡我這種除了臉之外,一無是處的人?!?/br> 最初明確法顯喜歡她時,她其實是很自得驕傲的,讓一個得道高僧所傾慕足以證明她的魅力,而冷靜過之后就生出重重疑問,依法顯的性情怎么也不會喜歡她。 先前這個疑問她沒有仔細思考,今日再想起來就用了整個下午去想原因。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非常明確知曉自己心狠手辣,脾氣不好,優點屈指可數,缺點倒是一大堆,舍去了這幅美艷的皮囊,沒人會喜歡她這么惡劣的人。 更遑論法顯這般才德俱優之人,即便要傾心也應是良善端莊,才華驚艷的女子。 一番苦思冥想,她覺得法顯會喜歡她的最大可能,是因為她是他第一個女人。 男人總是會對他人生中第一個人女人抱有特殊的感覺,法顯又純情自然更盛。 如果在西域他沒有破戒,或許也不會留意她,更不會喜歡她,她不過剛好占據了天時地利人和,強硬的在法顯心里留下痕跡。 這樣一想,她確實不是值得在意的人。 此念閃過腦海,莫名間就有種荒謬的悲哀。 心底略有些不適,隱隱難受起來。 聞她話語中的自輕自賤,法顯不認同的搖頭,真摯的說道:“施主不必妄自菲薄,眾生不一,每個人都有其獨特之處,無需和他人做比較?!?/br> 聽著不是多安撫人心的話,卻也不禁讓人心頭發熱。 花千遇笑看著他,目光很近又似離的很遠,聲音中尋不到半分笑意:“法顯,你別喜歡我成嗎?” 成嗎?這輕飄飄的一句問話,卻像崩塌的冰雪一樣殘忍。 法顯沉默了下來,心臟抽動一下,鈍痛略過心扉。 她總是能用冷漠的神情說出最曖昧的話,也能用純良的姿態說出最傷人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