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看出她的推拒之意，儲時驊看了下電腦屏幕，便不客氣地催她離開：“好了，電腦顯示，我的病人已經在一樓掛號，就沒辦法繼續招待你了?！?/br>
    “??？？？”

    猝不及防被趕的程云珂整個人都愣住了，又不好說讓他不去為后面的病人診治，只能把本子拿回家。

    坐在車后座，借窗外透亮的天光，她遲疑地翻開本子。

    下一秒，原本滿是試探和好奇的瞳孔驟縮。

    這竟是“程云珂”的日記本！

    日記里，一個小姑娘滿滿當當記錄的不是“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的生活瑣碎，而是“今天被罵了什么”、“擔心下學期就沒有學上”、“不想因為長得好看就被mama隨便嫁給有錢人”、“明天又要給哪個明星背什么鍋”的黑泥集中。

    【今天只吃了一頓，很餓，但是我決定不吃了。晚上還要去步行街出攤，到時候我可以用烤腸和旁邊擺攤老奶奶的孫子換一下。他不喜歡吃也吃不完的蛋炒飯分我一半，我給他做個烤腸……唉，感覺隔壁奶奶又要罵我不要臉了，騙孩子飯吃?？刹贿@么一點一滴地去努力攢錢，明年這個時候，我還能繼續讀書嗎？我不敢想?！?/br>
    【弟弟讓我給他正在追的那個女孩送情書。我沒去。人家明顯已經躲著他走，為什么要去打擾人家的正常生活？可是弟弟不太高興。晚自習大課間的時候，他抓著我的頭發，將我的頭往墻上撞了好幾下。腦袋有點疼，額頭應該破了。不過也就是破個皮，問題不大，等兩天就好了。希望我拒絕去給女孩送情書，他能放過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學習好，爸媽也疼她，我覺得她就應該永遠快樂笑著?！?/br>
    【高考成績出來了，是本科，很開心，不是大專就好，我沒時間讀專升本。下午有星探找上我。其實我不想當明星，聽很多人說娛樂圈特別亂，但我沒想到回家的時候看到一個頭發都禿了的大叔。他脖子上戴著好大的金項鏈，說要認我做女兒，每個月給我十萬塊的零花錢。mama笑得很高興，讓我喊干爹，我不要，跑出去了，找到那個星探，我說我要當明星。明星賺錢多，我愿意不吃不喝不睡覺，只希望賺到的錢夠讓mama放過我?！?/br>
    【鄭姐的孩子生病了。她需要很多錢。我決定偷偷多接一點活。一定要小心瞞著mama那邊，不然她肯定會把錢都要走……鄭姐的女兒很可愛，上次還給我分了棒棒糖，夸我是她見過最漂亮的jiejie呢。好可愛的孩子，她有個好愛她的mama，真羨慕。我就沒有?！?/br>
    被網友罵，被圈內同行瞧不起，被家人不當人地利用、被mama認識的有錢男人貨品似的打量……

    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從16歲到19歲，三年時間，斷斷續續的記錄，幾乎沒有一天是快樂的，可偏偏她又在努力幫助別人。

    起初還能偶爾看到一點可愛的簡筆畫手繪，后來卻是再看不到，甚至許多字跡都有被淚水沾濕的暈開。

    這不是日記。

    怎么會有孩子在未成年的學生時光便日記這么陰沉痛苦。

    這不是生活，是地獄。

    程云珂捏著紙張的手都氣得發抖。

    她以為自己零碎從鄭梅、趙雯璇等人口中拼湊出的過往就已經足夠過分，卻沒想細節到每一天，會連單薄的文字都看起來這般面目可憎。

    日記本剛翻到一半，驀的，一張寫了字的淺棕色便利貼映入眼簾。

    【不知道你有沒有改掉刪聊天記錄的鴕鳥心態，但我把你和我的聊天記錄都導出來發你郵箱了，記得查收，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系我配合?！?/br>
    【云珂，你一定要記住，你很棒，你的心比你的人更美。永遠不要為任何人的任何言論質疑自己。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有時候，適當的自私才是快樂的秘訣。希望我們永遠不會再像今天這樣約在診所見，好嗎？】

    落筆是工工整整的“儲時驊”三個字，和他人一樣，嚴謹又溫柔。

    程云珂登錄郵箱，迫不及待地用流量將文件下載下來，就見里面有無數“原主”在樹洞時無意識發過去的視頻、錄音、照片、轉賬截圖等詳細信息。

    這就是她最后缺的那些證據?。?！

    儲時驊知道她想做什么?。?！

    心臟陡然激烈跳動，沉默兩秒，她點開微信，鄭重發出“謝謝”二字。

    能遇到不怕麻煩，主動在這種時候主動提出幫助的好醫生，還有從未想過要放棄帶她的經紀人……

    前世的“她”其實也沒有那么不幸。

    “她”也是被愛著的。

    想來，這也是讓“她”能在遭遇這么多后還保持善良的重要原因。

    回到家，將儲時驊發給自己的那些證據與自己掌握的最新聊天記錄和語音消息一一整理好，以防萬一，她又同時備份進5個u盤，這才給鄭梅發消息說了這事。

    鄭梅一直知道“程云珂”有抑郁癥，也知道她找的哪個診所和醫生治療，知道對方是個正經人就沒過多打探，卻是怎么都沒想到那個心理醫生竟會在這種時候出手幫忙。

    “……可能這就是好人有好報吧?！彪娫捘穷^，鄭梅沉默良久，才語聲有些哽咽道，“你這下要是還打不贏官司，那才是真的離譜?！?/br>
    短暫的感慨之后，她行動力愈發強地直接將原本的計劃提前。

    “等著！我馬上就去買水軍帶節奏！程默那鱉孫給老娘死！讓他們拿了你的，都他.媽還回來！”

    第六十二章 （捉蟲）

    現在的年輕人大多是有叛逆心理的, 特別是網上又比較容易放飛自我說真話。

    越按頭，他們就越不肯聽，甚至可能還會因為這些奇怪的觀點引起怒火，從而跟進這方面的消息。

    鄭梅便是抓著他們的這個心態, 特意買了一波水軍, 專門根據白日媒體們去采訪程母和程默時的視頻資料, 五毛一條評論、兩百一篇文章地讓他們帶節奏去罵程云珂。

    很快, 網上便到處都是《程云珂白眼狼不孝》、《弟弟把她當jiejie，她卻把弟弟當洗白工具》的類似惡評。

    起初還有一些不知情又先入為主對程云珂印象極差的路人被帶了節奏，跟著水軍一起罵了程云珂好幾句。

    但罵著罵著，他們就發現不對勁了。

    【不是, mama和弟弟，一個無業游民, 一個還在讀大專，都沒工作, 卻豪車開著, 豪宅住著……這不很顯然是程云珂賺的錢嗎？給家里這么多錢還不孝，那啥才叫孝??？必須和古代一樣，彩衣娛親那種？那不就是愚孝了嗎？是我三觀不正, 還是你們營銷號有問題??？人家就算是國民黑，也只是對事不對人, 別把網友當傻子瞎帶節奏ok？】

    【笑死我了。程云珂這個jiejie也沒比弟弟大幾歲吧？怎么就上有老、下有小了？弟弟有手有腳也成年，沒學會自己賺錢？文章真假暫時不提了, 他“啃jiejie”應該是事實。這不是校園暴力，但性質也沒比校園暴力好到哪兒去?！?/br>
    下面無數網友“ 1”、“ 10086”, 類似的懷疑頻出。

    真不是他們對程云珂黑轉粉，但在“個人喜好”和“三觀原則”二者的取舍上, 肯定是要傾向于后者的。

    啥年代了，這種破風氣早該摒棄好嗎？

    一如鄭梅所料，在不理解和質疑后，網友們主動開始扒起程云珂和她mama、弟弟的關系，作為重要爆料來源的某乎文章和去別墅區對他們母子的采訪視頻自然不會被落下。

    信程云珂是個小可憐？

    還是信她mama和弟弟都是被污蔑的，且有程云珂在背后帶節奏只為洗白？

    網友們很難給出確切的答復。

    于是，程云珂就讀的龍華大學變成了眾矢之的。

    一向只有僵尸粉點贊的官博下陡然涌入大批流量，評論區更是充斥著各種“蹲回復”留言，很快官博轉評贊總數據就激增幾萬。

    負責給學校官博運營的是校學生會新聞部。接到部門干事緊急電話時，部長正和女朋友在外逛街，嚇得顧不上女朋友高興不高興，趕忙現場攔了輛出租回學校，和學生會長一起，直奔院長辦公室。

    到了辦公室，便趕忙氣喘吁吁地將具體情況說出來，詢問院長他們該怎么作答。

    平日里的一些小事，就算是和國外學校交流學習，所有宣傳稿件、總結，學校都全權交給學生會去安排，只定時翻閱稿件。但事關他們學校那個最“難得一見”的校友程云珂，尤其對方還在國內有這么高的知名度，他們還沒自大到覺得這個也能自己一手處理的地步。

    院長是個皮膚白、身形圓胖的富態中年。

    食指骨節將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頂了頂，看著學生們來不及整理，只能截圖下來讓他用手機看的那些網絡輿論和爆料，他眉頭緊擰：“程云珂弟弟說她學習成績不好？”

    “對?！辈块L還沒經歷過這種事，嚇到有些不敢吱聲，會長便主動應聲，“有記者去采訪他，問那篇文章的情況真假，他說是假的，然后用她在我們學校沒拿過獎學金，成績不好作為了反駁證據。所以網友們現在都在問她在學校的就讀情況，有沒有認真學習之類?！?/br>
    說到這兒，學生會長頓了下，才猶猶豫豫地開口：“但是院長……我好像沒在學校見過程云珂?！?/br>
    院長沒有說話。

    良久，才長長嘆了口氣。

    “你當然沒有見過。因為，她已經很久沒來學校了?！?/br>
    有特點的學生總是更容易讓老師印象深刻，即使是院長也不例外。

    作為一所非傳媒院校，新入學的孩子里居然有個出道藝人，院長初得知時也十分詫異。只是他畢竟吃了這么多年的鹽，倒也不至于多興奮和好奇，同意了這個孩子的不住校和適量缺課的申請后就沒再繼續關注。

    但他怎么都沒想到，短短不到一個學期的時間，這個孩子的事就因影響太壞而再次捅到自己面前。

    正值秋日，那是個晴朗的下午，天光明亮，微風徐徐。

    他騎著小電驢來學校開會，沒成想竟看到個婦女在離辦公樓最近的2號教學樓前跪著哭，口里滿是“書都吃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讓她讀書有什么用”的悲泣之語。

    建校這么多年，各種奇怪的事他都見過，當時便也以為可能是學校某個孩子和家里鬧了別扭，傷到父母的心，或者有什么還沒說定的矛盾殃及池魚了學校。

    然而，當他讓人將婦女的孩子叫過來，先是對她口中的“不孝女”竟是那個藝人孩子意外了下，了解完事情原委，卻是直接沉默。

    原來程云珂并不是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也沒有和家里因一些不合理的事起爭執。

    她只是拒絕了一些娛樂圈通告，提出想要退圈，違約金可以在學校讀書出來后通過打工賺取。

    她說：“我不怕賠錢。讀書可以改變人生，我相信自己以后會有好工作。媽，您放心，就算我找到的工作沒有那么好，也一定不會讓你和弟弟流落街頭的。我可以保證！”

    直到現在，院長都對那雙明亮的眼印象很深。

    但她mama不同意。

    手插在腰上，像是茶壺，又或者祥林嫂，她眉頭倒立，聲音尖銳：“讀書？你就是讀到博士又能賺幾個錢？能和娛樂圈比？娛樂圈一天賺的頂你一年知道嗎！”

    院長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用什么心情聽完這番對學習的輕蔑和辱沒，居然忍住了，沒有讓人把她趕出去。

    那只是第一次，后面還有二、三、四、五、六……

    從本心，他是愿意支持這個孩子的，但考慮到學校影響和后續麻煩等各種問題，他又很難全身心地去支持這個孩子，只能口頭安慰和買點水果零食給她。

    偏偏那個孩子最不缺的就是這些。

    最終，她不想再讓學校難做，只能低頭，和他申請了徹徹底底的“走讀”。

    即：不來學校，只看他們幫她錄好的視頻課程，期末才會戴著口罩低調來到學校參加考試，考完也不參與公開的專業排名，只準備拿學位證和畢業證。

    或許也正是因為當時他只是口頭勸了幾句，并沒有真的費力，才會在那個孩子明明專業課成績一直很優秀也無緣獎學金和三好學生等年末評比后，分明不是什么很好的記憶力，也愧疚至今。

    回憶戛然而止。

    院長閉上眼：“她是個好孩子?？上А?/br>
    話語未盡，意思卻很明顯。

    可惜，她mama卻不是一個好mama。

    “院長，那我們給網友們的回應要怎么寫？”會長小心翼翼地問。

    “把賬號和密碼發我?！?/br>
    手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院長坐直身體，打開電腦，新建了個word文檔。

    “這次的回應稿件，我親自寫?！?/br>
    隨著鄭梅花錢買的水軍敬業行為，網友們的情緒逐漸煩躁。

    【到底誰對誰錯，能不能給個準話??？】

    【龍華大學咋回事？給個成績和在校反應就這么難嗎？】

    【知道的我只是問一個學生的成績，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學校全年流水呢……這反應速度好慢。還是說程云珂那邊去聯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