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老爺沒有足月生，身子打小就不好。

    付姨娘也是打小身子就不好，久病成醫，自然知道怎么照料能讓孩子舒服。

    她心又細，手又輕，聲又軟，漸漸的五老爺連奶娘都不喜歡了，只要付姨娘抱，只有付姨娘喂的東西，他才愿意吃。

    “一個人，是難有三頭六臂的?！?/br>
    晏三合：“付姨娘把心思用在五老爺身上，就不可能用在自個兒子身上，她顧得上這一頭，就得委屈那一頭。

    五老爺打小跟著付姨娘睡，朱旋久打小跟著奶娘睡；

    五老爺吃喝拉撒是付姨娘親手照料，朱旋久是奶娘照料。

    所以朱旋久是被冷落的那一個，老總管，可對？”

    老總管沒有急著點頭。

    他想到了一樁事情。

    老爺小時候約摸兩三歲的時候，喜歡搬一張小板凳，坐在付姨娘廂房的窗下。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坐那里。

    后來才知道，他是等著付姨娘把弟弟哄睡著，好和付姨娘親近親近。

    “晏姑娘，你又料對了?！?/br>
    不是我料對了。

    而是所有人的話串到一起，得出了這么一個結論。

    “朱遠釗?！?/br>
    “晏姑娘？”

    “你現在可明白了，為什么三個兒子中，你爹最疼的人是你？”

    晏三合看著朱遠釗。

    “朱遠墨是長子，朱遠昊是幺兒，你排行老二，本來應該和二小姐一樣，被冷落。他從你的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所以多給了你一份關心?！?/br>
    朱遠釗只覺得晏三合的話，有說不出的荒謬，卻又異常的合乎情理。

    “所以你們發現了沒有，真正最像朱旋久的人，其實是二小姐，因為他們的童年經歷都差不多?！?/br>
    晏三合：“但兩人又有不同。朱旋久是付姨娘唯一的兒子，他的受冷落不是付姨娘的原因?！?/br>
    小裴爺贊同道：“付姨娘這個人，對別的孩子尚且這么好，對自己兒子肯定不會差?！?/br>
    “剛剛老總管說，朱旋久小時候喜歡坐在窗戶下，等著付姨娘閑下來?！?/br>
    晏三合：“這一點說明了，只要有空，只要沒有外人，付姨娘會把一腔母愛，統統都給到親兒子，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rou。

    老總管，我說得沒錯吧？”

    第602章 地獄

    “沒有錯的?！?/br>
    老總管：“付姨娘對老爺是極好的，老爺的字，都是付姨娘一筆一劃教的；老爺小時候有個頭痛腦熱，付姨娘能急死過去?！?/br>
    “但這一切好，都要排在五老爺，甚至另外三位嫡子之后?！?/br>
    晏三合舉了一個最直白的例子。

    “朱旋久和五老爺同時伸出手，要付姨娘抱，付姨娘哪怕心里再想抱自個兒子，也只會抱起五老爺，對嗎？”

    “對?！?/br>
    老總管用力一點頭?！案兑棠锞褪悄菢右粋€人，寧肯委屈自己，也要把事兒做得漂亮?！?/br>
    “這不是委屈，這是生存之道?！?/br>
    晏三合：“正到有正室的生存之道，妾室有妾室的生存之道，朱三爺?！?/br>
    她話峰一轉，“如果你是朱旋久，事事都要排在別人之后，你會不會嫉妒？會不會怨恨？”

    “我……”

    朱遠昊神色木訥地想了想，“我會的?！?/br>
    晏三合：“為什么會？”

    朱遠昊一梗脖子：“因為那是我親娘啊?！?/br>
    “我也會?！?/br>
    晏三合垂下眼睫，“我也會嫉妒，會怨恨?！?/br>
    她垂目的樣子，總給人一種格外幽靜清冷的感覺。

    旁人看了沒什么，有一個人看了心疼。

    當年在海棠院里，娘對她也是不冷不熱。

    高興起來問幾句，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扔在一旁不管不問，有時候甚至故意對她視而不見。

    “晏三合?！?/br>
    謝知非低喚一聲，“別停啊，往下說?！?/br>
    晏三合抬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知道為什么，剛剛說出“我也會”的時候，心口悶悶的，情緒莫名的低沉下來。

    “這世間，孩子的占有欲是最強的，被搶了吃的要哭，被搶了手里的東西要鬧；看到別人手里好吃的，好玩的，就要伸手去搶。

    如果朱旋久從沒有體會過母愛也就算了，偏偏他體會到，卻只有偶爾能得到，這得有多不甘心？”

    “何止孩子不甘心?！?/br>
    小裴爺難得感嘆一聲，“其實大人也不甘心的，只是忍著不說罷了?！?/br>
    晏三合：“所以朱旋久從懂事起，就在這樣的不甘心中，患得患失中長大?！?/br>
    所有人都點點頭。

    “二小姐被父母冷落，恨的人是朱未希；朱旋久也不會例外，他恨的是所有搶了他母愛的人?！?/br>
    晏三合：“如果二小姐恨朱未希的程度是一分的話，那么朱旋久就有五分，但是還不夠?！?/br>
    小裴爺：“什么不夠？”

    “讓朱旋久冒出害人念頭的程度，還不夠?！?/br>
    晏三合沉默片刻，“那么……還有五分從哪里來？”

    “付姨娘處來?！?/br>
    開口回答的人，是朱未希。

    朱未希對上晏三合的目光，“我可以說嗎？”

    晏三合用眼神鼓勵她，“只管說?！?/br>
    “我離開半個月，心里最愧疚的不是大爺，而是淮洲。我擔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下人們有沒有細心照料?！?/br>
    朱未希：“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也沒有別的孩子要惦記，可就是這樣，我還是覺得虧欠他。將心比心，付姨娘肯定也覺得虧欠了孩子?！?/br>
    晏三合：“往下說?！?/br>
    “人一旦覺得虧欠，就會加倍補償，說話會比平常溫柔十倍，做事會比平常細致十倍?！?/br>
    朱未?？粗倘?，“還會想辦法給自己找一些理由。

    兒子，娘是因為有了老太太的可憐，才有了今天；

    兒子，要不是老太太點頭，娘哪里能生下你呢？做人要知道感恩。

    兒子，你要聽話，要懂事，忍一忍就好了。

    兒子，你不要和他們去爭，你是庶出，他們是嫡出，你爭不過的。

    兒子，娘也想疼你，可娘沒有辦法。

    兒子，你只要明白一點，娘心里最疼的人只有你?！?/br>
    朱未希咬了下唇，“母子連心，這樣的話說多了，那剩下的五分慢慢的就有了?！?/br>
    不僅女人最懂女人，母親也最懂母親。

    “還差一點?！?/br>
    晏三合眸中藏著灼灼烈火，“付姨娘的身子本來就差，她是經不得勞累的?！?/br>
    “我明白了?！?/br>
    李不言恍然大悟，“她的身體照看一個孩子，其實是吃不消的，但她為了討好老太太，就只有咬牙硬撐著?！?/br>
    小裴爺也恍然大悟：“這些別人看不到，但朱旋久是她兒子，和她住一個院里，他看得最清楚明白?！?/br>
    “不言?！?/br>
    晏三合：“我被累狠了，你尚且要和別人拼命，朱旋久呢？”

    李不言呼吸一滯。

    晏三合：“朱旋久年歲還小，和別人拼不了命，但恨意卻是一天比一天濃烈。

    在他看來，自己的親娘每天都在受著老太太的欺負，受大房的欺負。尤其是五老爺，他最為憎恨。

    付姨娘對他所有的愛，都被這人給掠奪了，付姨娘的身體，也是因為照顧五老爺而變得越來越差，所以……”

    晏三合冷然一笑：“他也要去掠奪別人的東西，他也要讓五老爺的身體越來越差！”

    屋里，讓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

    這也就是為什么朱旋久小小年紀，就能弄出桃花井，催命釘這種惡毒的玩意兒。

    “如果上面這些，還不足以讓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