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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公園里的鴿子與松鼠又肥又美,我捧著紙杯裝著的咖啡和趙一錦走在嫩綠的草地上。閑聊了些生意上的事,終于還是問她: “是你給那孩子我的住址的?” 她抱歉地笑,解釋說:“那孩子非常想見你?!?/br> 我啜了口熱飲:“她現在怎么樣?”我想我是成熟的中年人了,也沒必要顯得太過青春疼痛。就當是問問一個老朋友的近況。 趙也明白我是放下了。她說:“還行吧。還是那個死樣子?!?/br> “還是和她的家人在一起嗎?” “嗯?!?/br> 我看向她,笑了笑問:“那你和你的蘊jiejie呢?她也在某國嗎?” 她從包里掏出一小把堅果來,遞給小松鼠,表情很悠閑地與小動物對視,半晌沒說話。喂完之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說:“嗯,她也在那邊。我跑到這兒來發展,她其實不太樂意?!?/br> 我們繼續向前走著,她又說:“但我堅持要來。離她遠一點,說不定就能有新的改變呢?!闭f完釋然地笑了笑,感覺很輕松。 “嗯?!蔽乙矠樗吲d。 “上次小黛來找我,說她mama狀態不太好?!弊叩剿叺臅r候,我淡然又作篤定地說。 “Um..她可能有種認了命的...”趙一錦忽然反應過來,話未盡便頓住了,轉頭訝異地望我。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對上她的目光。 “..這樣啊,那小孩...心里多少有些知道了啊...怎么跟你..” 趙一錦一時語塞,又說:“..從緒一直不想讓你知道?!?/br> “是她和董奇川的?”我問的語氣很平淡,是因為心里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我的心可能已經被摧毀成一片廢墟了,再多來一些也沒什么區別。 我還能怎么絕望。 趙不說話。 我手中的咖啡越來越涼。 “你別怪她,她不是沒努力擺脫…” 回家的路上,突如其來下雪了。三月初的回寒,我措不及防地被凍到發抖。中午見的趙,傍晚我回到家坐在窗前。 這座城市的天氣多變,大多數時候窗外是陰沉的。冬季白晝短,下午三點多夕陽西下。天空像小孩臉似的,方才我面對著金色的夕陽瞇起眼感覺頭疼稍稍緩解,這會子窗上又畫出了斜斜的細雪絲,陽光透過水滴,閃爍著煞是好看。我住高層,陽臺風景很好,俯瞰一個穿城而過的河灣,東邊是層層迭迭的城市,像一帳帳幕景在朦朧水霧和金色陽光里前后排開。 這里云雨多,但凡見的到陽光的傍晚總是會有晚霞。 剛才低頭敲了這些字又抬頭,發現雨又停了,流云被開了個口子露出藍色的天空,紅色云霞罩在西邊的纜車和山坡上。是很美的。 我坐到深夜。睡去,又復醒來。 有時我覺得自己仍然承受不了。我見不得那孩子。她長得越來越像當時的她。我想要不要斷了聯系,搬家。但我也越來越理解從緒對她的心情。 最近沒有忍住,悄悄去看了看她。她在學校附近公園的長椅上拿著一盒西式濃湯沾著面包吃。不知道她的口味現在有沒有適應一些。反正于我自己,在國外生活了這些年,最疲憊時想吃的還是一碗熱氣騰騰的中式粥湯。前些天做了一些小菜送去請人轉交給了她。 不久前我停更了一陣子,因為生活里有些事占據了全部精力。工作非常忙,又在準備搬家調崗,出手房子,和蠢貨扯皮合同,與中介的法律糾紛,種種。有些金錢上的損失,并且許多事不怎么順利,還沒有塵埃落定。 但現在我把家里的東西都賣空了,每當這種時候都會有種寂寞如雪的心情。 覺得自己需要一點人氣,于是出門走了走。這座城市冬天的燈光秀還沒有撤下,我一個人在玻璃溫室一樣的小吃市集里吃東西,看著窗外路人的舉起酒瓶獨飲。行人來來往往,五光十色的燈光里有人過來搭訕,我心不在焉地聊了幾句。 各種碎片的記憶隨著人潮席卷而來。 “你別怪她..她不是沒有努力..十七八歲她攢夠了獨自生活的錢就逃出去了。徹底失聯,差一點點就成功了。董家找不到她?!?/br> 回家的路上我踩著路邊的積雪,咯吱咯吱地往家走。 “后來過了一兩年才又和家里聯系上?!?/br> “董奇川瘋了,將她關了起來。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已經有了小黛?!?/br> 我沉吟道:“她當時為什么又回來了呢?” 冷掉的咖啡像藥一樣難喝。 “她不怎么愿意說??赡苁清X不夠了,也可能是一個人在外遇上不好的事。從緒向來知道權衡輕重,趨利避害?!?/br> “…” 我仍喝了一口那冷藥,“是呀..” “后來呢?”又續上話。 “后來她產后抑郁。那段時間具體發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但之前聽董蘊說過她當時精神差到趁人不注意就去拿刀,想殺了孩子殺了董奇川再自殺。奪刀時好驚險,小黛差點被重傷,還把董奇川的手割穿了,家里到處是血?!?/br> “那次之后董奇川和她的事被董家一些人和老爺子知道了..才會讓她離開家去國外,讓董奇川退下來由董蘊接班?!?/br> 我將咖啡杯捏扁扔進垃圾桶,顫顫將雙手舉到口邊哈氣。 “可她愛他..” “可能吧..” 趙一錦說,“但有些事情也說不好。她也懷疑自己有些心理障礙?!?/br> 我想起心理咨詢室外的背影。 回到家我脫下外套,開啟暖氣。身體慢慢變暖了才發覺被凍得周身都有些疼,加了床毯子到床上,然后鉆進被窩里。 那天趙還隱晦地提了提從緒替董家在拍賣行cao作的一些事。藝術品是無價的,而她的法律身份名義上和董家沒有關系,這樣有時能提供一些便利,由著她在國外一些年也是在鋪路。 董蘊和從緒的關系能不錯,其原因也并非只有血緣和感情。她們都是一家人,眼里少不了鉆營和利益。董家留著從緒,有些不在明面上事還得需要這樣的人來做。 她說你知道有時候利益上也真的很難..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復雜又混亂,不愿再多想,漸漸睡去,不知幾刻了又在黑暗里醒來。 十幾年前,她離開我之前的那個夜晚我做夢了,也像現在這樣醒過來。聽見她自言自語, “伏羲?!?/br> 你要飛啊.. 你飛吧..” 等你老了,飛不動了,就回到我身邊來。 我照顧你?!?/br> 那時我以為她在囈語。 身體好像更疼了。捂住頭可是怎么心臟也疼,哪里都疼。腹部的刀口疼。怎么這樣疼。 她那時是有多疼啊。她一個人。 我起身,收拾了簡單的行李。 打開手機買了幾小時之后的紅眼航班,打車去機場。 我奶奶去世前的那個月, 出發前在她的書架深處,我找到了一張時間標注在十幾年前某個十一月十一日的照片,畫面上一個穿粉白色毛領大衣的長發女孩抱著另一個帶著灰色毛線帽子的女孩,兩個人站在冰場中心提前布置出來的五光十色的圣誕樹前,甜蜜溫柔地看著鏡頭心滿意足地笑著。我沒有我們的照片,沒想到她竟存了一張。 那天我和她說:“我們去游樂場吧!” “今天我生日?!?/br> 剛走進去就看見面前高高的旋轉秋千,柱頂的鏈條像傘一樣將坐在尾端的人們甩開。她勾了勾我的手,“走吧走吧?!币稽c不給我猶豫反悔的時間。 她一點都不怕,我們在高空旋轉,她還有閑心拿著相機攝像拍照。長發飛舞,伸開雙臂,快樂地沖我吶喊,“伏羲!愛不愛我?” 我恐高,慘叫得像尖叫雞,雙手死死地握住面前腰間一根細到恍若不存在的鐵棍,所謂的保險。大聲沖她邊喊邊求救: “愛!” “我愛你!” “從緒我恨你!??!放我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我死了我死了!” 她偏頭問我,“生日有什么想要的嗎?” 我被風吹的瞇著眼大叫,過呼吸以至于視覺上有點失真。但還是認真想了想,說: “自由!” 我笑著大叫,然后抬頭看淺白色的月映在淡紫色的晚霞對面,又低頭望見正點起燈的地平線。我許愿,“想要無邊無際的自由!” 想自由生長。想學許多知識。想看山川河流曠野,想看火山雪山冰山,想看沙漠與海,想看村落與城市,看各處萬物興衰人生百態,歷史與未來。 我還想愛,想吃,想有三貓四狗。后來我想和她有個家。 她也笑了,陪我望向和漸漸浮現的星月,答應著:“嗯,是啊?!?/br> 冬季傍晚緋色的風里,她在旋轉的暮景前笑著望我,有一點寵溺,好像還有一絲遺憾。 自由需要錢,很多很多錢。 我想我那聰明,現實,又理性無比的戀人選擇了很多很多的錢,追尋她的自由去了。到底是我給不了她的。這對我們也不是一件壞事。 我沒有想到的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已經是她捉襟見肘的全部自由。 而她傻得不行,全揮霍在了我身上。 車停下來,我結賬。下車,走進機場。 我不知道。 我想回去。 我可能得離婚。 但一定要回到她身邊。即使我可能沒有辦法承受。 她傾盡所有,給得太多了。我無法償還。 我不再想到陽光下了,我想在她身邊。 你一定會覺得我,我們,luanlun,弒父,放蕩,背德,變態,自虐又互虐...也許吧..因為我們都破碎,都殘缺到病態。 她要在陽光照不進的角落里溺死。我救不了她,就陪她一起沉淪。 許多東西,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于是在一個冷夜的偏僻機場里寫下這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