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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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啟斐聽了大笑,“我阿耶當然會信,他才不相信自己寵愛這么多年的人會這么蠢。啟敏已經過繼給她,就算有生母也妨礙不到孫貴妃,所以我‘阿耶’必然會信任她,甚至會幫她抹去痕跡,就為了不使啟敏和她離心?!卑⒁畠蓚€字,他咬得極重。 他目光爍極,黑色的瞳仿佛審判之室,一束白光冷然打下,森凜酷寒,照見曾匿于黑暗的囚徒終于掙脫束縛一生的鎖鏈。 “但是啟敏怎么會信,就像我也不會信一樣!” 他笑得越來越大聲,笑得喘不過氣一樣彎下腰卻還不停止,眼角被笑聲擠出淚花,但他渾不在意。 盛姿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他一貫活成假面,而面具,除了笑,是不會有第二種表情的。 她坐在那里,不說話,靜靜地陪著他,見啟斐笑夠了慢慢直起身,遞給他一塊手帕。 啟斐沒有立刻接過去,盯著帕子看了看仿佛這才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么。他從未在任何人面前展露過這樣完全真實的自己,但還好這是盛姿,他又有些慶幸地放下心來。 他移開眼輕輕拿起,拭去眼邊的淚珠,收起手帕,于是就又恢復成了那副刀槍不入的樣子。 他極盡嘲諷:“若不是她一貫馭下如此,她的婢女哪來那么大的膽子,敢對宮妃下手,就算是不得寵的宮妃也一樣?!?/br> 盛姿了然,有時候有些事,只要不反對,其實就已經是默認了。 這是上位者與下位者的默契,事成,則得官得祿,甚至平步青云;失敗,則是自己的一意孤行,與上位無關。 唔,所以,剛才他在和啟敏說什么,暗示啟敏這件事背后真相,甚至讓啟敏去報復孫貴妃? “那你又準備怎么‘幫’啟敏,更或許,要是啟敏不中激將法呢?”她淡淡詢問。 啟斐沒答,而是學著她從前的樣子,也撿了塊石頭去打水漂。 但他從來就沒玩過打水漂,或者說任何打發無聊的游戲。 過去幾年中,幾乎每時每刻,他都在為復仇而準備,余不下一絲其他精力。 那些年里,盛姿時不時地找他出來玩,和給他的那些新奇有趣的算數篇子,幾乎是他生活中唯一的樂趣。 “咚!” 不出意外,石頭沉了下去。 他有些興味索然,站起身,笑了笑:“我自有我的辦法。至于他中不中計,也都無所謂。將一件事的成敗賭在一個人身上,是不明智的,阿姿,這還是那年你和我說的?!?/br> “就算他不去,我自然也還有其他方法,只是到時候孫貴妃倒臺,啟敏也就失去了依仗,他不能再與我爭位,也失去了唯一一個親手報仇的機會?!?/br> “那他如果不中計,甚至是把這件事告訴至尊呢?”盛姿也跟著他站起來。 像是聽到什么好笑的事,啟斐滿目玩味又嘲弄似的笑了幾聲,不過這次很快就停住了,“他怎么敢告訴,他說什么?說我告訴他,不親手報仇就沒有機會了?他怎么開府的,自己心中最有數,只要他表現出一點想傷害孫氏的念頭,阿耶就絕不會再讓他與我相爭,而要給孫氏另尋靠山?!?/br> “其實算不算上啟敏做比較,我都是阿耶,啊不,是至尊,是他完美明君之路最后那個的句點。只有他的繼任者也是個明君,他的擇人能力得到肯定,才能繼續白璧無瑕地留在史書里。這是他一直以來最想要的?!闭f到最后,他眼中的冷漠勝過山巔積雪。 盛姿下意識追問:“你不怕孫貴妃出事后,至尊大怒徹查此事,發現你從中推波助瀾……啊,確實不會?!?/br> 不但不會,還會為他竭力隱瞞。 一旦啟敏成功了,啟斐將會是和興帝親自挑選的繼任者,他的眼光,絕不會有任何差池。 盛姿心中長嘆,還真是不帶一點私人感情的一代明君呢,皇家的事啊,到底還是過于機關算盡了。 眼前飛鳥掠過,翅膀雪白,她看中它的自由,目光追逐而去,心里卻仍忍不住對這事抽絲剝繭。 “那個幫助你的人,是秦王?!彼V定。 “不錯,阿姿真是冰雪聰明?!眴㈧痴嫘膶嵰獾胤Q贊,笑容滿滿,像是極樂見她的敏銳。 但盛姿眼中情緒復雜,默然不應。 秦王一直是和興帝最得力的臣子之一,得到了和興帝的信任與無數賞賜,但這樣的人,卻也會背著他,傷害他所愛之人。 且這并不是因為和興帝有負或侮辱于他。 只因為和興帝老了,江山即將有新人登位,而秦王想要向新帝遞出自己的投名狀。 秦王是何時站到他這一邊? 啟敏,或者這些世家可曾知道,這場斗爭,從很以前,可能就注定了結果。 甚至這場所有人包括她都以為的二王相爭,也只是啟斐想要更好摧毀孫貴妃的一場戲碼。 盛姿覺得齒冷。 就算前世公司里也有內斗,同事之間互相交往有所保留,有個同事甚至專門愛挑實習生來欺負,但說到底,也只是和工資職位掛鉤,和如今一比,都算小事爾。 而啟斐,這個她當初挑選的盟友,多年的玩伴,所有算計卻是用人命來謀劃。 畢竟一旦成功,和興帝為他遮掩,或是為了自己泄怒,又不知要牽連多少人。 不過這或許并不怪他。 啟斐身處在一個朝代的巔峰,身份尊貴無匹,他所擁有的權力使得他無論做任何事,產生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她只是覺得,虧得自己當初自負聰明,卻不曉得其實是在與虎謀皮。 盛姿把這些情緒納入眼底,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他:“為什么要告訴我?想來,你已經有了具體計劃,并不需與我相商,為什么又要告訴我這么詳細?!?/br> “因為,”他輕輕開口,轉頭看向她,笑容近乎單純,“我想要給你展示一下,我的天空啊?!?/br> “別騙自己了,你難道不喜歡權力嗎,否則你當初何以會找上我?!?/br> “現在你的賭注成功了,你即將見到我擁有這世間最至高無上的權利,只要你想,阿姿,你可以和我一同擁有?!?/br> “這一整片天空,都將是你與我的!” 這是啟斐第一次在她面前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想法。 他的表情因為激動略顯夸張和猙獰,盛姿皺了皺眉,下意識退了一步。 但就是這一步,啟斐和盛姿同時面色微變。 她極力保持冷靜,裝作無事發生,云淡風輕地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在山南道,你是如何收上稅款的?” 她說話時,啟斐盯緊她的眸子,似乎想要從這里弄明白她為何不進反退。 但盛姿實在鎮定,眼里探不出任何想法,他只好認真道:“不要怕阿姿,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為什么山南道民眾無怨對不對,因為我沒用勞役抵消稅款。豐收在即,所有人都希望去蒔弄田土而非為官府做事不是嗎?”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容朝有用勞役免除稅款的法令,只是山南道水患頗多,往年都會加派人手修筑堤壩,這稅,自然也就收不上多少。 而啟斐卻要稅收而不派勞役,豐收的時節就要到了,大概大多數人都覺得這時交一些稅款,抵消了勞役,只要回去再好好去蒔弄田地,收成肯定比因為勞役耽誤的免除稅款多,反倒對他心生感激。 如果她不知情,或許只以為這是一場與天意的賭博。 可是……他去之前,太史局明明已經上奏,稱今年山南道恐有洪災。 那些歡欣鼓舞等待豐收的人,等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場災難。 若洪水到來,農田被淹,那么所有收成都可能化為烏有,而在這之前,家中余款又已上稅…… 盛姿腿軟的幾乎站不住,她想起啟斐說的話。 這是她想要的嗎? 不,不不! 她當初明明只是想見識一下,一個朝代的權利巔峰是什么樣子。 可現在,啟斐把這權利的背后幕布清清楚楚地扯下來給她看,她又為什么在感到害怕? 是因為她終于意識到,權力并不是孤零零立在山巔,而是筑于血rou之上了嗎? 啟斐見她身子有些顫抖,想要伸手去扶她,卻被她下意識一把打掉手。 啟斐見此,面色微冷。 但是他還是耐心伸出手,帶著一些勝利者的姿態,循循善誘:“阿姿,我從來就知道你心性高,你的心告訴過我,你絕不應該只是斂翅的鷹?!?/br> “而現在,你想要的那些,我能給你機會,讓你從此不在歷史中默默無名?!?/br> “你不與我一起共創盛世,難道與秋桃那樣下賤的娼伶廝混一處。你還想要護他多久,你的心意他可敢領?”想到秋桃,他話音忽然轉冷,如六月微風細雨的青田忽然雪飛霜降,結起層層堅冰。 盛姿根本不想聽這些,她不住搖頭,心亂如麻,腦中不斷想起前世看到過得洪災。 那年洪水漫田,沖垮了無數房宅田地,洪水肆虐時,無數的生命被卷走消失,連尸骨都不得而尋。 最嚴重時,曾是由鐵血戰士結成的人墻擋住了災難的向前。 而現在的容朝,并不存在能夠支撐人們躲過洪水的經濟和科技,甚至也沒有那樣的決心,來幫助百姓渡過洪災。 這里水過之處,只余哀嚎。 眼前似乎已經能看見那一張張絕望麻木,被水泡得發白的臉,旁邊是哀哀哭音,凄慘慟天。盛姿臉色慘白,彌漫著哭聲的腦內甚至想不出一個像樣的借口,只能揮手躲開,下意識地搖頭反駁:“不,不是你說的,秋桃那樣像他,他是那樣溫柔的人,他不像你,不……” 啟斐敏銳地注意到了她的用詞,像? 見她實在抗拒,啟斐也不逼迫,他負起手,看向遠方,眼中信心十足,語氣堅定如石:“阿姿,不管他像誰,不管他是誰,站在你面前的,都只會是我!周濟朝說你那樣有天賦,你怎么會甘心碌碌無為一輩子呢?” 盛姿實在是受不了他已經勝券在握的樣子。 什么都不在乎,破罐子破摔道:“可能就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吧?!?/br> “呵!”啟斐輕嗤,“道不同……阿姿,我今天有些激動,你也是。你現在想不清楚也沒關系,后面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慢慢想,想清楚為止?!?/br> 今天的啟斐像著魔了一樣,盛姿已經不想理他,沒再說什么,轉身急退幾步就翻身上馬。 “駕!”她抬手揚鞭,策馬疾馳,身影飛快地消失在啟斐眼中,頭也不回,自然也看不到啟斐默默追隨她離去背景的眼中充滿了懊惱和執拗。 她做了縮頭烏龜,因為她實在是難以面對這樣的啟斐。 等離遠了,她冷靜下來,忽然問自己,她到底是害怕什么。 因為她忽然想起,她也挑撥了龜茲之事。 誠然,她并沒有親自去參與龜茲之事,只是充當了一下催化劑,甚至以和興帝之心,沒準早做此打算,有可能不是她,也會有其他人提出此建議。 但這并不能否認,她與龜茲的這場內亂,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雖然哪怕算上頡烈迭發兵、尚銘借兵、左屯衛大將軍出兵,這場快速了結的戰事也不過死傷二三千人,比起每年天災死去的人都要少上不少,但人命就是人命。 哪怕龜茲受控,或許更有利于通商。 但人命就是人命。 殺一人以存天下,非殺一人以利天下也。 畢竟,如果都只按人命來算,那么異域的人、容朝的人,都是人。 如果以做法動機來看,她與啟斐,俱是挑起災難的人。 可為什么她隱隱覺得還是有哪里不對? 盛姿今天受到沖擊太多,先是被三伯的話引得想起啟萌,又被啟斐話里話外的意思震驚到無以復加,此刻腦內一團漿糊,頭痛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