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124節
他垂眸瞟著鐘刻,將腳尖從鐘刻身上挪開,輕聲道:“低賤的生物也有生存執念,這很合理。既然你這么喜歡時間,不如——” 他說著,視線看向那塊屏幕和中央屏之間的白線。 鐘刻開始瘋狂地拍打屏幕,像是要從里面掙脫出來,狠狠將他撕裂! 安隅神色漠然,在刻毒的瞪視中,緩緩抬手捏住那根白線。纖細的手臂青筋暴突,白線瞬息斷裂,只剩一根連結重置沙漏與鐘刻屏幕的黑線。 抬眸間,空間波動,沙漏倒置,鐘刻猙獰的臉立即從屏幕上消失。 屏幕開始劇烈地顫抖,昭示著屏幕主人的痛苦。 “經歷過的痛楚值得反復品味。別浪費,你辛苦偷來的時間?!?/br> 安隅指尖微動,空間里數不盡的屏幕重新恢復了演繹。 他也在剎那間力竭,身體與意識空空蕩蕩,再也撐不起絲毫清醒。 意識模糊間,安隅最后試探地叫道:“長官?” 私人頻道如期接通。 秦知律“嗯”了一聲,“在的。我才正要把小章魚人趕回去,你就把大家都靜止住了?!?/br> 安隅低聲道:“那它現在回來了嗎?” “趕不走,等你醒了自己和它談判吧?!鼻刂尚ζ饋?,低聲道:“想睡就睡。任務結束了,我去接你?!?/br> 第68章 主城·68 安隅是在飛機的顛簸中醒來的。 舷窗外白茫茫一片, 呼嘯的雪片鋪滿天際,世界仿佛都淹沒在風雪之中。 寧看著社媒上鋪天蓋地的推圖,低聲道:“已經八年未見這種世界級的風雪了, 這么大范疇,只有當年那兩場特級風雪可以相比?!?/br> 安戴著巨大的耳機,縮在寧的懷里對著舷窗外發呆。流明抱膝蜷在炎和墻壁之間的小小空間里, 仰頭抵著墻安靜沉睡。 炎慢悠悠地問道:“風雪等同于災厄,主城收到畸種侵襲匯報了嗎?” 寧搖頭, “所幸暫時還沒有, 但所有人都還在特級戰備狀態?!?/br> 沉郁的男聲說道:“不一定會出事,風雪與災厄也可能只是人們想當然的關聯?!?/br> 秦知律說著視線向右肩一瞥, 語氣柔和下來, “這么快就醒了?” “唔?!卑灿缁璩恋刈鄙碜?,捋了捋長官肩上被他壓出的褶皺。 他雙手撐在腿上,用力摁著太陽xue,喃喃道:“又下雪了……” 從小到大,每當有反常的風雪,他不是昏睡就是感冒,永遠都昏沉沉的。 “時間異常怎么樣了?”他用啞掉的嗓子問道。 炎正閉目養神, 壓低聲說:“在你切斷鐘刻與中央屏的聯結后,中央屏自動消失了, 積累的時間均勻地分配給了全世界的每個人, 人均重置84秒。所以大概在三天前,有些剛好受傷的倒霉蛋又傷了一次,也有些人的快樂被重置延長, 當然, 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都活得忙碌而麻木, 并沒有什么明顯的感覺。在84秒重置期結束后,沙漏也隨之消失,現在控制臺只剩一堆屏幕,像個巨大的人類監控中心,已經徹底失去了控制能力,估計——”他百無聊賴地左右手拋著一個東西,“等這家伙把已經吸取的時間用完,意識消亡,控制臺才會徹底消失吧。嗯……大概在一百四十多年后,真希望人類還有一百四十多年?!?/br> 安隅這才看見他手里一直撥弄著一塊古老磁帶大小的屏幕,畫面還在動。 “切斷外聯后,他的屏幕就只剩這么大一點了?!毖妆犙劭聪虬灿?,“你要觀摩一下反社會人格成長史嗎?” “唔……”安隅正想說沒興趣,炎已經把那玩意朝他一拋,他慌亂伸手,屏幕卻在半空中被秦知律伸手攔截了。 “別亂扔?!鼻刂砂哑聊唤唤o安隅,“他已經沒力氣躲了,你把他頭砸破,黑塔會要你寫五萬字的報告來解釋?!?/br> 炎不過一笑,又閉上了眼,“是黑塔要我寫,還是你要我寫?” 秦知律沒回答,撕開一根能量棒遞過來。安隅瞟一眼包裝上印的“蜂蜜燕麥”字樣,接過來咬一大口,用力咀嚼。 他緩慢地消化著炎的話,鼓鼓囊塞的腮幫子忽然一僵,“三天前?” 他還以為自己這次只睡了幾小時。 炎“嗯”了一聲,“由于世界范圍降雪,上峰臨時改主意,保留軍部和尖塔全員待命,沒有派額外增援來34區,我們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清掃那些瘋狂繁殖的水蟻?!?/br> 安隅聞言戳開終端掃了一眼小隊戰報——雖然秦知律在他昏睡后沒多久就趕來了,但長官顯然懶得干掃尾的活,而炎不擅長群體攻擊,清掃龐大水蟻畸種的重任最終竟然完全落在了流明頭上。 熟睡的流明透露出濃重的疲憊感,鑲嵌著聲波片的臉頰緋紅一片,看上去就痛。 炎扭頭看著他,把披在他身上的外套向上拉了拉。 秦知律看向舷窗外,輕聲道:“看樣子,這場雪快要停了?!?/br> 好像每次安隅醒來,都恰好會趕上大雪將停。 舷窗外,紛飛的雪片在氣流中旋轉飄灑。安隅對著它們發了一會兒呆,囁喏道:“您說得對,這根本就不是雪?!?/br> 那些飛舞的雪片中存在細小的時空波動,他現在已經可以百分百感知到,雖然看不清那些時空中究竟有什么。 手中的屏幕突然震了一下,安隅低頭看去,卻見屏幕上的鐘刻正目眥欲裂地在床上打滾。洇透了鮮血的被單遮著他的下身。 秦知律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視線,冷淡道:“他在拒絕勞醫生的二次截肢建議后,從醫院偷偷跑回了店里,偏執地要籌辦演奏會。但還沒撐到24小時,潰爛就蔓延到了大腿。勞醫生主動聯系他希望能搏一把,進行雙腿截肢,但他不肯放棄另一條腿,選擇了自行治療?!?/br> 安隅驚訝,“自行治療?” 屏幕上,鐘刻猛地掀開被子,鮮血還在從右腿根滲出——那里有一面極不平整的切口,碎rou末與骨頭渣子撒了滿床,半截大腿和一把恐怖的電鋸卷在被子里。 他滿目血紅,仰頭大笑后又抄起電鋸,比劃向了左膝蓋的位置。 “他錯過了最佳的右大腿截肢時間,又不肯聽醫生建議,下場就是一直跑在潰爛蔓延的后邊,自己一段一段,先截右大腿,然后左小腿,左大腿……截一段爛一段。真虧他自己能下得去手,我看都看出幻痛了?!毖谉o語地打了個哈欠,“哦對了,他的屏幕和別人不太一樣,只收錄了這段最痛苦的記憶,他要反復重溫這段記憶一百四十多年,嘖……” “那是他應得的?!卑灿缙胶偷亻_口,“請不要毀滅這塊屏幕,尊重他的求生意愿,讓他務必好好活著?!?/br> 他神色平靜,語氣溫順,但說出口的話卻讓人毛骨悚然。 炎頓了頓,轉向秦知律,“你有沒有覺得你選擇的監管對象很可怕?” “還好?!鼻刂善届o道:“雖然沒什么人性,但很有禮貌,算是扯平了?!?/br> “……”炎木然開口,“重新定義扯平?!?/br> 安隅接過秦知律遞來的又一根能量棒,溫順道:“謝謝長官?!?/br> 屏幕上,鐘刻最終截掉了自己腰部以下所有部位,而要他命的最終竟不是潰爛,而是出血。 他拖著腸子往鋼琴邊爬,掙扎著把自己弄到了琴凳上,卻早已無力演奏,只能蒼白地打開節拍器,在擺針一左一右的撞鐘聲中,摩挲著懷表,靜靜等待生命流逝。 他嘴唇哆嗦著,一直在重復相同的口型——“如果能多一些時間就好了?!?/br> “我們善良但愚蠢的勞醫生不肯放棄他,還是決定上門勸他接受手術,結果一進店就見到了這么血腥的場景。當時鐘刻rou體瀕死,意識已經開始和第一個時間載具混合超畸化,也就是那塊懷表。醫生發現屋子里所有的鐘表商品接二連三地憑空消失,嚇得立刻逃跑。當然,或許是腦子犯抽吧,他拿走了唯一一個沒有消失的時間載具,也就是鐘刻手上的懷表——”炎嘆了口氣,“那是他最不該做的事?!?/br> 秦知律沉聲道:“如果他沒有拿走那塊懷表,也許舊物鋪會成為一個封閉的時空失序區,最起碼,時間載具的超畸化不會這么快就蔓延到全城。當然,這也只是我們的猜測。生物與非生物、意識與時間的超畸現象,早已超越了科學認知的邊界?!?/br> 炎哼笑一聲,“什么科學不科學。沙盤遲早要翻,如果我是上峰,干脆斷了大腦的經費,多給餌城人每天發一頓飯也好?!?/br> 秦知律不予置評,從旁邊的架子上拿起那臺節拍器,手套輕輕摩挲著玻璃罩子。 安隅一呆,“您怎么把這個帶出來了?” 秦知律覷他一眼,“這不是你要送給我的嗎?” 安隅茫然,“可那時候我不知道它是里世界的開關啊,這東西能隨便拿嗎?” “正因為它是開關,在里世界自動毀滅前,它必須受到嚴密監管,不能隨便扔在34區?!鼻刂商统鲆粔K手帕,輕輕拭去上面的灰塵,“恭喜,你可以不花一分錢就把它送給我了?!?/br> 安隅立即回憶起那枚930元的價簽,一點點擔憂全變成了開心。 ——但這個開心只持續到了飛機降落。 黑塔。 約瑟第無數次朝安隅展露出肥胖而友好的微笑。 “您一共進入了屏幕11次,按照您的回憶,其中9次都在重歷53區殺死凌秋的場景,那么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您又分別看到了什么呢?” 安隅面無表情,“11次嗎?我記得只有9次?!?/br> 約瑟深呼吸,保持微笑,“角落大人,我代表黑塔向您保證,一共是11次。如果您不相信,可以翻閱錄像資料?!?/br> 安隅立即搖頭,“不必了,你們說是就是吧……”他不自覺地連續看向墻角,“我一定要匯報這些事情嗎?” “匯報這些讓您很焦慮嗎?”約瑟敏銳地追問,他頓了頓,和緩下語氣,“正因如此,我們更希望您能傾訴出來,上峰和大腦一直十分關心您的心理健康。另外,您也知道,這次任務中您出現了精神力波動,我們更要掌握什么場景會觸發您的異常?!?/br> 安隅沉默片刻,“精神力波動和屏幕里的事件無關,我猜,那是由我當時能否意識到自己身處平行時空決定的?!?/br> “那它為什么會反復彈跳呢?” 安隅想了想,“我的意識有一個掙扎的過程。憤怒和屈辱似乎能催化它的蘇醒,所以出現了反復波動?!?/br> 約瑟立即低頭寫了幾筆,“很好,我會把您的分析同步給研究人員。那么請您配合我繼續回憶,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屏幕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 還是沒繞過去啊。 凌秋說得對,黑塔里盡是些狡猾的家伙。 第一個屏幕與安隅的母親相關,也又一次坐實了他曾在嬰兒時期推動自體與#091收容員加速八年的事實——涉及身世,長官禁止他匯報。 而最后一個屏幕……他主觀上不愿意說。 盡管那個屏幕里沒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他卻很突兀地產生了凌秋曾提過的“隱私感”——在此前有記憶的人生中,他從沒有過什么隱私,這種新奇的體驗到來得猝不及防。 約瑟臉上的微笑已經持續了五分鐘,他使勁唆了唆腮幫子,活動一下酸痛的面部肌rou,再次擠出微笑。 永無盡頭的對峙。 安隅要被打敗了,自暴自棄道:“我突然想起來,長官答應幫我寫本次行動的戰報,你們不能去戰報里看嗎?” “可屏幕里的事情只有您自己清楚啊,律大人會知情嗎?” “我告訴他了?!卑灿缌⒓慈鲋e,“返程的飛機上,我已經全都告訴他了?!?/br> 他頓了頓,“抱歉,我不想親口復述那兩件事,還請你們晚些時候直接看戰報吧?!?/br> 約瑟聞言遲疑了好一會兒才道:“那好吧?!?/br> 他一邊點頭一邊動筆做記錄,安隅偷瞟了一眼他寫的內容——第一塊與最后一塊屏幕里發生的事情,會讓角落感到焦慮、羞恥和隱私,不愿親口對陌生人提及,只愿意告知監管者…… 什么跟什么啊。 晚些時候,秦知律坐在自己房間辦公桌后朗讀黑塔的文檔:“……只愿意告知監管者。這在某種層面上是一個好的信號,說明律已經與角落建立了相當的信任和親密關系,角落在社會化方面會有持續的進步?!?/br> 他面無表情地抬起頭,“我感覺到了你對我的信任,但似乎有些過于信任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