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115節
炎遲疑著開口,“剛才是?” 安隅解釋道:“試圖獲取我的基因,會被爆體。大腦沒有寫進資料卡,這是我的一個被動異能?!?/br> 滿是尖銳雜音的室內仿佛安靜了一瞬。 炎沉默了好一會兒,“對哪些類型的畸種有效?” 安隅平靜道:“所有?!?/br> 他邁出那道門檻,步入充斥著水蟻和蟲卵的雨幕,輕聲說,“剛好,所有畸種見了我都會變成饞蟲?!?/br> 雨水的溫度很高,帶有輕微腐蝕性,澆在皮膚上有些刺痛。安隅一路疾行,慶幸穿了長官送的高分子材質的衣服,但他看著雨水澆在新衣服上又有些痛心。 負責減傷的大白閃蝶輕盈地環繞在他身邊,水蟻沖進蝶陣啃咬,又在瞬息間蕩然無存,他仿佛一個安靜的絞碎機,無數條黑壓壓的水蟻長龍從空中四面八方匯聚在他身上,又安靜地消失在暴雨夜中。 街上空無一人,水蟻們兇猛地撞擊著樓房上的每一扇窗。34區對抗水蟻畸潮很有經驗,街邊的緊急廣播里循環喊道:“全體居民!我們正在遭受一輪水蟻畸潮。與以往不同,此輪畸種致死性較弱,但精神破壞性極強,暫時無法排除因聲波而感染畸變的可能。請居民們按照以往對抗水蟻畸潮的策略,留在家中,關閉門窗,封鎖上下水管道和氣道,最好堵住耳朵。接下來的公告將通過34區管理中心社媒平臺以文字形式發布。重復一遍,34區全體居民——” 秦知律在頻道里道:“醫院已經和主城失聯,你們立即過去?!?/br> 安隅加快了腳步,“這次的皮膚病嚴重嗎?” “最后一次通訊發生在水蟻畸群進入34區時,病患們突然爆發高燒嘔吐,隨后醫院失聯。這是有預謀的入侵,黑塔預判這批水蟻無法通過啃咬擴散畸變,而要靠聲波。它們早早將臟卵產入供水系統,引發瘟疫,干擾人類的心理防線?!鼻刂煽焖俳榻B情況,“此前醫院已經對皮膚病人進行敏捷基因篩查,暫時無人畸變?!?/br> 雖然無人畸變,但醫院已是一片人間慘象。 幾個小時前還無明顯異常的人們集體爆出膿瘡,破潰和腫包爬滿臉部和手腳,淌出的膿血再蔓延上每一寸皮膚。他們的頭已經看不出人形,扯著腫脹的嘴巴嘔吐不止,一邊拖著身體在地上爬,一邊噴出大塊鮮血rou糜。 很多人趴躺在地一動不動,有些人被尸體絆倒,就再也沒起來。 安隅在滿地尸首中依稀分辨出幾個穿著醫用隔離服的,醫護人員全軍覆沒,瘟疫已經進入了超速感染期。 濃郁的腥臭和滲進來的雨水酸味混雜在一起,眾人止不住地干嘔,顧不上踩踏,立即往四樓趕。 秦知律在私人頻道里忽然問道:“你要送我的那個節拍器,帶出來了嗎?” 安隅腳步一頓,茫然道:“沒有,我怕雨水澆壞它?!?/br> 秦知律沉思了片刻,“它完全不能工作嗎?” 安隅看著炎暴力破除四樓住院區的門鎖,“是的,長官,擺針靜止了?!?/br> “懷表呢?” “也完全壞掉了?!?/br> 秦知律思忖著說道:“直覺告訴我,那個節拍器不簡單。機械時鐘消失、電子時間屏蔽、音視頻節奏錯亂,超畸體掠奪了34區所有時間載具,卻唯獨留下了懷表和節拍器?!彼D了頓又說,“懷表是勞醫生藏起來的,可能要排除掉,那就只剩下節拍器?!?/br> 安隅輕輕點頭。他的視線掃過走廊擠滿的死人和半死人,一個已經看不出五官的小女孩使勁把自己往母親懷里蜷,喉嚨里發出嗚嚕嚕的雜音,膿瘡從眼眶里爆出來,她因此沒有看見母親早已死亡。 流明站在她面前,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背過了身。 安隅推開精神住院區那扇嚴密的門——這里原本與外界隔離,他以為情況會好一些,卻不料迎面就碰見之前那個敲筷子的老頭從病房里沖出來,滿臉膿包正在爆血,他的眼球還保留著,怒目直奔安隅而來。 炎還沒來得及伸手阻攔,他卻已經直勾勾地拍倒在地,像一塊倒塌的朽木,轉眼就泡在了血水里。 趴在地上寫日記的人已經化成一灘爛rou,詩人帶著膿瘡滿走廊狂奔,被綁在床上的壯漢完美展示了膿皰掠奪性命的過程,他咒罵著,膿包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從皮膚下攏起、爆破,膿液流淌到其他地方,又迅速隆起新的膿瘡,直到他連喉嚨也開始變形,咒罵變成不明含義的嘶吼。 安隅快步向盡頭的病房走去,卻不料路到一半,突然聽到身后病房門巨響,勞醫生抱著扎羊角辮的小女孩從病房里沖了出來。 他渾身包裹著好幾層防護服,對安隅等人視若無睹,直接沖進護理室,將檢查床上的東西一掃而下,把小女孩放上去。 “c4720,d792a8……”他在防護面罩后喃喃地念叨著,枯瘦的手迅速從藥柜里的針劑上摸過,轉眼便撿出四五支安瓿瓶,掰開,針頭抽吸,轉身迅速推入小女孩的手臂。 小女孩身上還算干凈,只有左手食指上有一顆紅包,正在飛速攏起。 那些藥劑推入后,紅包忽然靜止了下來。 勞醫生長松一口氣,他捧起小女孩的臉說道:“這根手指不能要了,我得救你的命,知道嗎?” 小女孩茫然地看著他,還不等反應,一聲清脆的骨裂聲伴隨著慘叫響徹房間。 流明在勞醫生揮刀的一瞬間閉上了眼,卻仍然沒逃過鮮血噴濺的場景。 小女孩劇烈掙扎,但那根手指已經被齊根切斷,鮮血霎時在床上洇開。勞醫生迅速準備消毒止血,他不斷念叨著“必須截肢阻止感染蔓延,我不能再錯了……”,淚水在他的眼眶中積蓄,他顫聲對小女孩道:“對不起,四樓沒有手術室,我只能……” 話到一半,忽然停住。 他原本忙亂的動作猛地靜止,小女孩的哭鬧也漸漸熄了,片刻后,她不可思議地屈了屈手指。 左手食指還在,仿佛剛才的斷指都是錯覺。 那顆膿包迅速攏起,噗地一聲輕響,它破了,膿液順著手指流淌到手背。 勞醫生對著迅速向上蔓延的膿包發愣,數秒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防護手套不知何時破了個洞,一滴膿液順著洞濺入,接觸過的皮膚正在變紅。 寂靜之中,刀從手中滑落,清脆地砸在地上。 他失衡般向后退了幾步,直至撞到備藥架,跌坐在地。 防護服又被割破幾個洞,他嘴唇顫動著,順著洞將防護服撕了個稀巴爛。 “鐘刻……”他喃喃道:“鐘刻……” “鐘刻什么?”安隅立即上前,流明在他身后一把拉住他,“別!你是普通人類體質,萬一感染……” 安隅卻掙開了,他沖到勞醫生面前蹲下,雙手抓著他的肩膀,“告訴我,鐘刻在哪里?” “鐘……”膿皰已經從領口里的皮膚向脖子上蔓延,勞的病情發展似乎比別人更快,臉皮下迅速鼓出膿包,向眼球涌去。他不再能說話,蒼老的手反握住安隅,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 一秒一下。 嗒、嗒、嗒、嗒…… 安隅只愣了一瞬,眼看著膿包蔓延到下眼瞼,他突然冷聲命令道:“看著我!” 勞醫生失神了一瞬,緊接著便被那雙金眸吸住了視線。 他其實已經幾乎失去意識,還沒消化那條指令,只是在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面前的金眸仿佛有種獨特的吸引力,讓他不由自主地望進去。 視野逐漸模糊,他幻覺般地覺得那雙澄澈的金眸正在被鮮血填充,赤色氤氳著,在那雙眼眸中描摹出他自己的輪廓。 寫滿無法拯救病人的無力與悲痛。 “勞醫生!新的藥劑組合奏效了!腹水抽出后沒有反復,血生化指標正常,粒細胞下降了!” “勞醫生,我們已經向主城申請了藥物支援,最快一批今晚就會到,34區有救了!” “勞醫生,多虧了您……” “勞醫生,我的孩子沒事了,真的很感激……” 他快步路過那些報喜和感恩的人,眉頭緊鎖,直接進入重癥病房。 病床上躺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右腿的大腿吊起,膝蓋以下的部分卻已經消失不見。 “勞醫生?!鄙倌隂_他虛弱地勾了勾嘴角,“我的指標還好嗎?” 他眉頭緊鎖,翻了翻最新的化驗報告,許久才道:“抱歉,感染還在蔓延,截斷范圍要擴大,可能要全切。不僅右腿,左腿也……” “全切?”少年愣了下,“可我還要踩鋼琴踏板啊。右腿截肢還有左腿,可如果左腿也……” “我很抱歉?!彼钗豢跉?,回避開那個震驚的眼神,“但如果想活著,只能搏最后一線生機?!?/br> 少年頭緩緩垂下來,頭發遮住了側臉,許久才道:“我聽說,藥劑已經生效,這場瘟疫有救了?!?/br> “是的?!?/br> “可我……” “抱歉,你感染得太早,并發癥嚴重,現在要你命的已經不是病毒了?!?/br> 一室死寂,少年從懷里緩緩掏出一塊金屬懷表,那是一塊古董表,指針走起來沉重但清晰,發出咔咔的聲響。 “那么,如果截斷兩條腿,我一定能活嗎?” 窒息感爬上勞醫生的心頭,他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嚨,許久才喃喃道:“抱歉,孩子,我只能說有30%的存活概率……但這只是統計,統計在個體身上沒有意義,生或死一旦發生,就是100%?!?/br> “那……”少年輕輕叩著表盤,“如果不截肢,我還能活多久呢?下個月我要開第一場小型演奏會,大災厄以后,34區再也沒有這樣的活動了,附近的小孩子都很期待……” 勞醫生吞了一口吐沫,輕輕搖頭,“撐不到的……” “那……七天呢?快的話,七天足以籌備演奏會召開,求您……” “抱歉……” “五天?您想盡一切辦法,吊住我的命行嗎?” “48小時,最多了?!?/br> “這樣……”少年激烈的語氣平靜下去,他緊緊地將懷表攥進手心,纖細的鏈子幾乎要被攥斷了。許久,他喃喃道:“那能勞煩您替我把……” 話未完,意識深處劇烈的震顫讓安隅猛地抽出思緒。 勞醫生雙眼已經爆出膿包,眼球被擠爆,打斷了他的記憶獲取。 他愣怔間,緊握著他的那只手撒開了,那具似乎一直在和什么東西對抗的身體終于軟塌下去,靜靜地,融化在血泊中。 安隅滿手滿身都是膿血,但終端顯示他的生存值一切正常。 他緩緩起身。新衣服沾染了臟污,盡管不可能擦干凈,他還是用一塊紗布沾著酒精輕輕擦了擦。 “你對著他發什么愣?”流明忍不住問。 安隅搖頭,他還沒對黑塔匯報過記憶回溯這項能力,長官似乎也默契地替他守口如瓶。 耳機里忽然傳來秦知律的聲音,“不要透露你的記憶讀取能力?!?/br> 安隅頓了頓,搖頭道:“沒有發愣,他跟我說了幾句話,聲音太小,你們聽不見?!?/br>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長官對上毫不隱瞞他的空間和時間加速能力,但涉及到時間逆行,哪怕只是意識層面,長官也好像一直在有意識地替他遮掩。 安隅把看到的記憶簡單概括了一下,編成勞醫生對他說的話同步給大家。 秦知律在公頻里說道:“剛剛查詢到,鐘刻是上一波瘟疫最早感染者之一,最終死亡原因是瘟疫引發的其他惡性感染。在死前接受過一次截肢手術,切掉了右膝以下的部分,但截肢并未能遏制感染蔓延,他拒絕了第二次截肢手術,并在拒絕后的第二天死亡?!?/br> 眾人陷入沉默,流明動了動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把話咽了回去。炎看了他一會兒,輕輕攥了一下他的手,在他抗拒前又迅速松開了,輕聲道:“你在餌城長大,見過的悲苦應該比這更多?!?/br> 流明眼中空茫褪去,冷笑一聲,“見慣了就該麻木不仁?” 那雙眼眸坦蕩犀利,咄咄逼人地瞪著炎,炎搖頭,“當然不是,只是在這個世道上,共情太過只會徒增痛苦?!彼D了下又看向對著懷表發呆的安隅,“不過悲憫也在所難免,安隅縱然社會性淡漠,也在替鐘刻遺憾吧?!?/br> 安隅猛地回過神,“???” 他愣了一會兒才點頭,“確實遺憾。我很難理解他,做手術有30%概率活著,他竟然放棄了,這不是找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