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91節
許久,她輕聲道:“但據說你還是常常會失眠心悸?!?/br> “嗯?!鼻刂牲c頭,“我也在摸索克服這些問題的方法,已經有了一些經驗。尤其是心悸,我基本能通過控制呼吸來平復它?!?/br> 醫生的笑容慈祥而憐惜,“這很好。但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是努力去忘記那四年吧。人在4到8歲之間的記憶比較容易忘記,你該徹底邁入真正的人生?!?/br> 秦知律微笑,“我會努力的,醫生?!?/br> 離開心理咨詢室時,陽光明媚,街角的屏幕上還在播放著新聞,女主持人發自肺腑地對著鏡頭微笑,“今天是大災厄發生滿9年的日子,人類花了8年時間清掃了全部畸種,并且已經連續1年沒有發現新的畸變基因。至此,大腦研究者判定,2122年的大風雪是一場小概率隨機特大災難,它極為慘烈,但它已經徹底落幕?!?/br> 秦知律在屏幕前駐足許久,而后戴上耳機,聽著溫暖悠揚的吉他曲,繞路去超市給meimei買了輔食奶酪。 在他的自我審視中,人生已經沒有任何痛苦,但失眠卻一直沒能徹底治好。 很偶爾時,他還會夢到那四年的基因注射測試。但他不確定那是否應該被定義為噩夢,因為他從未夢到試驗臺上遭受的痛苦——每一個夢都開始于從試驗室里走出來的那一刻,層層機械門在面前開啟,他獨自簽字,接受自動設備的射線消毒,換上正常的衣服,從物資柜里取出后勤提前放好的小甜點,然后離開。 試驗室外面是一條窄而長的走廊,由于他那一間機密等級過高,四年間,他從未在那條走廊上遇到任何一個人。 在無數次的夢里,秦知律都在想,如果做完試驗后能有一個人等在那道門外就好了。 是誰都行,也不需要跟他說什么,就等著他出來,走在他身邊,陪他吃著小甜點,一步步遠離身后那間試驗室就好。 安隅安靜地撥動著那些記憶,看著少年秦知律逐漸長大。 從八歲到十六歲,人類社會迅速復蘇,秦知律的人生也越來越明媚恣意。由于基因熵特殊,他被批準自由進入黑塔和大腦,和初代畸變者們混在一起,笑話那些家伙越來越丑,還嘲諷比利是第一批守序者中最沒用的那個。 一切的安寧,突兀地終結于2138年。 ——大災厄后的第16年,在人類早就自以為回歸正常秩序,遺忘了曾經的瘡疤時,第二場特級大風雪毫無征兆地降臨了。 大量新型畸種出現,隨之而來的還有能擾亂時空秩序的超畸體。經評估,那些東西都不是憑空新生,而是16年前受大災厄影響就埋下的種子,沉睡蟄伏16年,終于爆發。 早已被封存的測試協議重啟,秦知律被大腦召回,接受最新發現的畸變基因的誘導測試。 這一批的基因刺激性極高,在短短一周測試中,他臨床病危3次,神經官能癥嚴重到連續兩周都沒有睡著。 回到家后,秦知律不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人類已經沒有時間給他消解那些情緒,很快,又一批新的畸變基因被發現,他再次被召回測試。 這一次,別說是在測試后找人接他回去,就連當年那些能安慰和哄著他的守序者們也都不在了,每一個人都在全世界各地奔忙,人類被四起的畸變怪象打得狼狽不堪,秩序和尊嚴蕩然無存。 那一年,秦知律越來越安靜,最終連面對損友比利也不肯多說幾個字,只冷著臉翻開他的藥箱,從里面拿出慣用的外傷藥膏,扭頭就走。 直到年底,畸變才算暫時消停了幾天。他終于被大腦放回家,可就在那個夜晚,他突兀地用父親的配槍,親手擊斃了父親。 安隅注視著站在父親尸體旁的那個少年,很想要看清他的表情,可他低著頭,讓人無從解讀。 秦錚死亡時尚無任何畸變體征,但基因熵為25,正處隱匿畸變期。 沒人知道秦知律是怎么察覺的。 沒過幾天,秦知律又將槍口轉向了母親唐如,而后是meimei秦知詩。 唐如和秦知詩死亡時,基因熵分別只有20和12——這意味著秦知律對畸變的洞察越來越敏銳了。 他平和地在一周內殺死了三位至親,卻沒表現出任何燥郁和悲傷。 直到重新坐在心理醫生對面,那個女士笑著看著他手上的皮手套,問道:“知律,手怎么了,為什么不愿意把手套摘下來呢?我感覺這副手套的不太搭你的氣質?!?/br> 秦知律沉默了好幾個小時。 在心理咨詢的最后,他終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說道:“罪?!?/br> 那個字仿佛撕開了情緒的口子,他突然變得極不配合,在又一次的基因誘導測試時,他劇烈掙扎,以人類之軀差點搞崩了牢固的試驗臺。十幾個成年男人都按不住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最終只能用上金屬束縛裝置,將他長期捆綁在試驗臺上,每天派人進去和他聊天,喂他吃飯。 在那一年,秦知律的記憶變成了一條昏暗狹長的走廊,記憶碎片被盛放在一道道門后。安隅用意念平靜地逐一推開那些門,每一道門后,都是被捆在試驗臺上發狂的他。 他痛哭,咒罵,對從小就陪伴著他的研究員惡語相向,詛咒五位初代去死,詛咒比利永遠覺醒不了有用的異能,痛罵被他親手殺死的父親,諷刺無能的黑塔和大腦……研究員哭紅著眼,將飯喂到他嘴邊時,他用牙兇狠地從對方的手上撕扯下一大塊皮rou。 安隅對著門里的那些畫面發呆。 他有些迷茫,很難想象這個發狂的少年和后來的長官是一個人——長官是人類的最后一道防線,沒人能想象他曾是那樣暴戾和黑暗。 但那不重要,安隅站在門口,只想進去抱住他。 可他無法踏足。 精神力瀕臨耗空的秦知律縱然失去了心防,卻依舊不需要任何安慰。 那條記憶長廊上的倒數第二扇門,發生在那一年的冬至。 那道門后是罕見的安靜,安隅隔著門似乎聽到秦知律在和另一個聲音說話,但卻聽不清他們究竟在說什么。 當他嘗試推開那扇門,卻發現那扇門被死死地鎖住了,無論怎樣用力無法扭開門鎖。 他以為長官心防已破,能放任他在記憶中隨意翻閱,但卻不曾設想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有秘密被保守在更深處,不向任何人敞開。 安隅站在門前停頓了一會,轉身走向最后一扇門。 最后一扇門里,秦知律忽然變得很溫和,毫無預兆地,回到了出事前的樣子。 他對研究員道歉,坦誠地講述自己對親手殺死家人的悲傷,并表示愿意接受黑塔當時正艱難推行的人類基因分級。 “五人組那邊我會去幫忙勸一下,但他們都是意志很堅決的人,非要和黑塔決裂的話也沒人能阻止?!彼p聲說著,“聽說守序者們準備開展一輪大清掃行動,我父親已經死了,可以讓我加入戰斗嗎?雖然我是人類之軀,但起碼我會開槍,而且不會被感染?!?/br> 在那次大清掃行動中,秦知律卻不僅是會開槍而已。 他在戰場上突然覺醒了一種基因表達的能力——越是被畸種傷害,他的基因熵就越肆無忌憚地生長,并且在幾次實戰摸索后,徹底學會了如何復制對方的異能。 在為期半年的大清掃行動中,秦知律自己清除畸種上萬只,整頓時空失序區30處。 再次召回誘導測試后,大腦正式確認——這種名為“基因獲得性表達”的能力完全受秦知律的自主意志控制。雖然他的精神力也會有波動,但遠比其他守序者穩定。此外,他的高混亂度基因仍舊無法感染任何人,他絕對安全,被確定的畸變最終形態是:人類。 他是科學的悖論,但也是人類抵抗災厄的一線生機。 2140年9月30日,秦知律的18周歲生日,他正式成為尖塔第二任最高長官,帶著一身戰功,踏上尖塔頂層。 至那日,人類最堅固的一道防線構筑完畢。 只是那時,曾經的心理醫生已經因為畸變死去了。 沒有人再額外留意到,他始終戴著那副漆黑的皮手套,不肯摘下。 “永遠對人類忠誠,無論我以何種形式存在。 “我接受一切有保留的信任。 “我接受一切無底線的利用。 “我接受一切不解釋的處決。 “我將永遠對人類忠誠,無論我以何種方式毀滅。 “——守序者自我約束?!?/br> 秦知律站在父親的雕塑前,和所有守序者一樣,沉聲誦讀了守序者誓約。 他佇立許久,又道:“我將遵守人類應對災厄的規則,但也將時刻審視它?!?/br> “為了秩序回歸,奉獻我的一切?!?/br> 安隅看著尖塔的電梯筆直上升,透明的箱門后,那道身影堅決而沉肅。 已如今時。 意識猛地浮沉,安隅睜開眼,回到了現實世界。 鏡核碎裂一地,萬籟俱寂,四下漆黑,面前的仍是手執一支白燭與他凝望的長官。 秦知律似乎緩過來了一些,白燭的火焰燒得比剛才濃烈得多。 燈花滴落,燭淚凝固在手套上,映照出那雙漆深的眼。 “長官?!卑灿缏犚娮约狠p聲道:“我能不能……” 秦知律看著他,許久才緩慢開口,“能不能什……” 話未說完,安隅已經張開雙臂,輕輕地攏住了那個挺拔冷肅的身體。 他隔著呼嘯的雪沙和炙熱的燭火,沉默地抱住他的長官。 沒人教過他此刻該說什么,他只是覺得這是長官需要的東西。 哪怕,秦知律從不曾向任何人開口索要。 作者有話說: 【廢書散頁】29 防線的構筑 人類最堅固的那道防線。 它的構筑并非天意,也不凝聚任何努力。 無關時空,社會,與他人。 從始至終,那都只是一個人孤獨的信仰和堅守。 是隨宇宙一同誕生的光輝。 第52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52 秦知律被安隅攏在懷里, 他垂眸看了他一會,在他耳邊低問道:“你在干什么呢?!?/br> 那個聲音很飄渺,好似一下子就要被風帶遠了。 安隅很少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懷里這個人的脆弱, 他沉默不語,秦知律又問,“偷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沒有, 長官?!卑灿缌⒓椿卮?,他幾乎本能地說了謊, “我只誤打誤撞進入過您的記憶兩次, 每一次,那個世界里都是一片漆黑, 只有一座冰冷的高塔, 僅此而已?!?/br> 秦知律看著他在風中拂動的白發,許久,抬手在他頭上按了按,沒有再追問。 “您的手套上全是蠟油?!卑灿缢砷_他,拉住那幾根手指,順勢拿走他右手中的碎鏡片,并一同扯下了那只孤兒院的舊手套。 秦知律蹙眉, “你……” 話音未落,安隅將他拿慣槍的右手捧到嘴邊, 用唇輕輕碰了碰。 那雙金眸一片澄澈, 他像一只小獸用唇齒安撫傷口,是一種本能。 秦知律的身子僵住了,他的手抽動了一下, 似乎立即想要縮回去, 然而不知是不是太虛弱了, 他最終也沒能掙開安隅虛捧著他的手。 “還說什么都沒看到?!鼻刂陕曇舻蛦?,“還看到什么了?” “真的什么都沒看到?!卑灿缟裆胶?,自然地松開他,“我只是覺得孤兒院的手套太單薄,和您的氣質不符。您不是答應回去后要送我一件高分子的衣服嗎?也讓我為您買一副新手套吧,就當是感謝您的輔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