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88節
他看著它們撕裂曾經的伙伴,趴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撈著那些畸形的骨rou,抬起頭朝他看過來時,渾濁的眼中只有原始的欲望。 路的盡頭,地上流著一灘血,一具小小的尸體漂浮在里面。 那是一個本來要蝶化的小女孩,但和很多普通人一樣,身體無法承受畸變,在變異過程中死去了。 她變得很小,只有兩個巴掌合起來那么大,萎縮的身體還保留著一部分人類體征,只是雙腿已經并攏長死,胳膊上結出蟬翼般的透明翅膀,明明泡在血中,可那對翅膀卻仿佛已經干枯了。 幾乎不經思考地,安隅彎下腰撈起她,用衣角擦去臟污,放在一旁的圍欄上。 她的身體還在持續萎縮,一陣陣風吹過,她終于被風卷起,在空中輕飄飄地打了兩個轉,不知被帶去何處了。 安隅突然意識到自己心中生出的那一絲悲憫有點不對勁。 他望向那灘血,光滑的液面上倒映出的是白荊的臉。 這是2138年12月25日,白荊剛完成和鏡子的交易,藏好沉睡的阿棘,身上還穿著那件協管老師的制服。 安隅跟隨記憶的驅使,來到孤兒院的最中心。 那里曾經有一塊鑲嵌在地面的屏幕,播放著外墻監控,用來防范畸種入侵。 但如今那塊屏幕消失了,當他站到地面凹陷時,頭頂突然出現一面鏡子,鏡子不斷向外擴張,直到完全遮住孤兒院的天空。 孤兒院的各個區域,全部的畸種和人類都被映在鏡子中。 七排七列,一共四層,從外向內,監控上順次映出被守護之人。 第一層,陳念橫抱著沉睡的思思,安靜地打開了通往地下的門。朦朧的白色煙氣后,少年的眼眸沉靜而堅決。 第二層,見星惡狠狠地推開阿月,帶著刺眼的光亮,獨自踏上那條漆黑的長街,像一盞孤獨難眠的燈。 第三層,阿棘安靜沉睡,瑰色的膿瘡停止涌動,小小的身體像是要在鏡棺中消失一般,只剩胸口微弱的起伏。 最中央,鏡子核心,只映著白荊一個人的影子。 他仰頭看著監控,像在照鏡子,也像在和另一半已經與鏡子融合的自己對峙。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彼p聲對頭頂的鏡子說道:“一旦守護失約,你會在我醒來關閉你之前就開啟自毀,讓孤兒院覆滅?!?/br> “但即便那樣,我也會醒來??v然罪惡難洗,犯錯之人也當直面過錯?!?/br> 躺倒的時刻,一陣劇痛炸裂在安隅的意識深處,他猛地睜開眼,看見了熟悉的隊友們。 雪沙狂嘯,孤兒院第三層的空茫迅速消散,頭頂重新浮現鏡子監控。 三層鏡面已裂,只余鏡子核心。 終端正在瘋狂報警。 第四塊碎鏡片沒有再封存安隅的生存上限,但在出鏡時,他仍受到了爆傷。 他的生存值卻并沒有停留在爆傷結束后的20%——伴隨著意識深處空前的劇痛,那個數值仍在迅速下降。 四塊碎鏡片都在安隅手中,白鏡盡碎,刻著“嘈雜”二字的黑鏡卻澄亮如洗,映著他此刻的身影。 他痛得幾乎站立不住,眸中似有烈火流竄,終端上的生存值迅速跌破10%! 一片雪沙忽然裹挾著罌粟花籽環繞上來,幾步之外,蔣梟掌心的罌粟在風中妖冶綻放,安隅的數值忽然穩在了5%,但隨之而來的,是蔣梟精神力迅速跌下50%的警報聲。 警報聲交織,不過瞬息間,安隅的5%還是再次跳動,變成4%。 蔣梟眉心緊蹙,掌中綻放第二朵罌粟,花枝搖曳著攀上安隅的掌心,然后是手腕、手臂。它虛攏著安隅的身體,散發出無盡的花籽。 他的精神力掉得更讓人心驚膽戰,在跌至33%時,安隅下降到3%的生存值終于停頓了一瞬,而后遲疑般地跳回4%。 鉆心剜腦的疼痛讓安隅已經失去了對周遭的感知。嘈雜劇烈,反而讓世界仿佛陷入永恒死寂。 他只是在朦朧中,安靜地注視著蔣梟。 在53區,精神力瀕臨35%時,蔣梟就已經目光渙散??纱丝棠请p紅瞳卻愈發堅決,直到他的精神力報警至31%,而安隅的生存值再次跌回3%,他才終于撐不住般地跪倒在安隅腳下。 但他仍未屈服,仰起頭逼視著那幾根花枝,又一捧罌粟花籽散出,那雙眸紅得像要炸裂。 “瘋了!快停下!” “你要失控了!” 斯萊德和帕特驚慌地去拉他,蔣梟卻紋絲不動,仿佛入魔般仰著頭,視線順著花蔓向上,直至望入那雙冷酷紅瞳。 精神力30%。 他輕聲道:“我的榮幸?!?/br> 意識觸碰到深淵前,一只手忽然從身后死死地攥住了蔣梟的脖子,像要將他的筋骨都捏斷。 瀕死感翻涌,罌粟花枝盡斷,精神力在30%閃爍片刻后,終于沒有再下降。 蔣梟在強烈的窒息中難以回頭,看不見是什么扼住了自己,但卻能感受到那股冷肅的氣息。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不甘地看著終端上安隅的生存值—— 2.5%。 他凝視著安隅,恍惚間像是回到了53區。 活下去。他用口型說道。 蔣梟的身體墜地,秦知律只是瞟了滾落在地的終端一眼,確認他沒死,便不再理會。 他大步來到安隅面前,掰開安隅的手,從他掌心中一塊一塊地將四塊碎鏡片接過去。 安隅意識中的噪音隨之減弱,直至消失,生存值也終于在2%停了下來。 世界靜謐到他的大腦像被人挖空了一瞬,但緊接著,就見長官眉頭緊皺,將那四塊碎鏡片扔在了地上。 守護失約,黑色嘈雜之鏡生效,執鏡之人將承受極致的噪音干擾。 旁人執鏡,精神力會受到極大沖擊,如果是安隅,則是生命迅速消耗。 秦知律將碎鏡片扔在地上的瞬間,四枚黑鏡中同時映出密密麻麻的人影,那都是孤兒院剩余的孩子,無論是人類還是畸變者,都被鏡子收容。 ——無人執鏡,則所有人共同承擔。 斯萊德挑眉道:“看來我們別無選擇?!?/br> “噪聲的威力不同?!卑灿缰噶艘幌碌谝粔K鏡子,“前面掉落的碎鏡片噪聲很小,最吵的是第四塊?!?/br> “那就按照各位的精神穩定性來執鏡吧?!鼻刂蓲吡艘谎垡呀洀氐谆杷氖Y梟,“斯萊德拿第一塊,帕特第二塊,風間第三塊,角落第四塊?!?/br> 風間猶豫道:“噪音會吞噬角落的生命,他已經是瀕死狀態,我的能力恐怕無法——” “他還有治療系輔助在?!鼻刂傻暤?,“不必擔心?!?/br> 風間愣了好一會,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似難以置信,只是怔怔地看著秦知律。 三人各自執鏡后,鏡子核心中浮現了白荊沉睡的面龐。他的眼皮輕輕顫抖,已隱隱露出蘇醒的跡象。 而就在同時,外圈的鏡面上同步開啟倒計時。 “自毀倒計時?!卑灿缤切╃R子道:“這是他們的約定。一旦三位被守護者死亡,鏡子就會開啟自毀倒計時,倒計時結束,整座孤兒院都將覆滅?!?/br> 秦知律與他并肩,“怎么關閉?” “白荊蘇醒,可以關閉?!卑灿缈聪蚋咛幊了陌浊G,“但在鏡的部署下,倒計時會先于白荊醒來而結束?!?/br> 唯一的破局方式,就是為白荊開啟時間加速。 安隅垂眸看向地上最后一塊碎鏡片。 第四塊黑鏡,整座孤兒院最嘈雜的一塊,剛才他承受的痛苦絕大多數都來自這一塊。 但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中,他也空前地感知到了對時間的掌控——仿佛只要用意念撥動,就能輕而易舉地推動它超速流淌。 無論是一個人的時間,還是所有人的時間,那個被認為是人類創造的概念,已經可以由他cao控。 這或許就是宿命,每一次的覺悟,都必將誕育自莫大的痛苦。 安隅走向那枚黑鏡,鏡中此刻映著孤兒們的身影。那些身影在扭曲,無聲地尖叫。 無論是人類還是畸種,都難以承受這滅頂般的噪聲。 他抬眸看向長官,“我還有治療系?” “有的?!鼻刂善胶偷溃骸澳氵€有一個輔助,一個幾乎滿狀態的輔助?!?/br> 秦知律摘下手套,兩手十指交疊,掌心并攏,放在胸前。 那是一個似曾相識的手勢。 一支白燭被捧在掌心,燭光跳躍,縷縷白煙安靜地繚繞開,比為陳念燃燒時更濃郁。 它們磅礴而溫柔,霎時便將秦知律和安隅攏在其中。 風間怔道:“律……” 秦知律黑眸低垂,注視著自己的掌心,兩枝藤蔓從掌心拱出,漆黑的藤蔓上瞬間開出罌粟,那些花瓣紅得近乎深黑,無盡的藤蔓輕柔地纏繞上安隅的手腕,四肢,腰腹,一圈一圈向上,直至將他完全擁抱。 安隅站在他對面,安靜地凝望著那雙黑眸,就像進入第三塊碎鏡前一樣。 他不知道秦知律是什么時候主動獲取了陳念和蔣梟的基因,但他知道這絕非偶然的策略——也許早在剛剛踏入孤兒院,大家走散,長官莫名其妙地要求他多去接觸一些畸變兒童時,就已經在尋找可用的奶媽基因了。 終端上,他的生存值迅速回升,已接近滿狀態。 秦知律看著地上的黑鏡,“把它撿起來?!?/br> “不要在痛苦面前畏縮,哪怕不見終點,也要背負著痛苦走下去。為身后之人,開辟前路?!?/br> 那個聲音嚴肅而溫柔,“我承諾過,不會讓你有事?!?/br> 安隅安靜地看著面前的長官。 蠟燭燃燒著長官的生命。 枝蔓中流淌著長官的意志。 但那個眼神卻告訴他,這不是在擔任什么輔助,而是用自己的全部,守護和擁抱他。 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生命都如此無力,自保尚難,更不必談及保護他人。 就像白荊沒有能力護住想守護的一切,他的執念只會讓災厄降臨在更多人頭上。 但好在,秦知律還可以。 無論世界的車輪滑向何等深重的黑暗,他的承諾似乎永遠都有效。 安隅站在繚繞的白煙中恍惚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