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77節
安隅一進門,所有畸種幾乎同時陷入了僵直。 無論在干什么,它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里在做的事,警惕而困惑地打量著周圍,像是在畏畏縮縮地尋找什么東西。 被監管的人類孩子則毫無知覺,繼續沉默著打飯吃飯。 “果然?!鼻刂稍诙鷻C里說道:“陳念沒有撒謊,所有畸變者都能感受到那種龐大的令人驚懼的存在,而且光從外表上,很難把你和它建立聯系?!?/br> “如果它們一直像現在這樣到處找,遲早會發現那種感覺來自于我?!卑灿绲吐暤溃骸耙禳c找到見星?!?/br> “嗯??茨愕氖c鐘方向,墻角里。如果我沒猜錯,那個就是見星?!?/br> 秦知律說著頓了下,“那個……白頭發的小男孩?!?/br> 安隅抬眸望去,剛好和不經意間抬頭的見星對視了一瞬。 只那一瞬,見星面無表情地挪開了視線,而安隅卻怔住了。 一眼看去,見星確實毫無畸變特征,和孤兒院里那些最普通的人類小孩沒什么區別。 但他的臉色格外慘白,仿佛有極為嚴重的營養不良,白發亂蓬蓬地遮著臉頰。碎發下,黑眼圈很深,顯得那雙金色的眼眸十分空洞。 他坐在角落里沉默地大口咀嚼著壓縮餅干,身上那件寬大的孤兒院服垂著數不清的線頭。 “很像你?!鼻刂深D了下,“雖然我不知道你八歲前是什么樣,但……非常像?!?/br> 除了發色和眸色外,他和安隅的五官其實并不相似,帶來那種強烈既視感的是氣質。 那種孤僻到極致,眼神空茫卻專注,像小獸一樣孤注一擲的氣質。 如果真要說區別,安隅的眼神更像一張白紙,而見星則是一張紙滾入灰塵,沾上了一些陰霾。 秦知律道:“畸種們果然對他敬而遠之?!?/br> “嗯……”安隅視線落到他身邊,“只有那個人除外?!?/br> 食堂里人滿為患,只有見星周圍空著不少桌子,唯一愿意挨著他的是另一個男孩,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坐在他右手邊的桌子旁,把自己的餅干掰開一大半放在見星的桌上。 見星皺眉推開,他又推回去。兩人來來回回推扯了半天,見星煩躁地把餅干扔了。 那個男孩好脾氣地小跑過去撿起餅干,用手蹭了兩下,塞進自己嘴里。 他轉身時,安隅看見了衣服背后的標記:21370226,阿月。 “你的猜測似乎完全成立?!鼻刂烧f道。 安隅皺眉道:“但是長官,他就像陳念一樣,我完全看不出他的畸變體征?!?/br> 正說著,見星已經起身,拿著托盤往回收處走去。 阿月見狀也趕緊把剩下的半碗營養湯灌進嘴里,追了過去。 路過的所有畸種都無聲地為其讓路,見星臉色陰郁,快步穿越人群。 路過洗手間門口,安隅忽然察覺到不對。 洗手間里沒窗也沒燈,敞開的門里是一片黑暗。 可當見星從門口路過時,那里竟然倏然亮起,又隨著見星身影路過,光亮緩緩縮小,直至消失。 食堂里所有人都好似司空見慣,等他們離開,大家收起視線繼續吃飯。 安隅愣道:“這是……” “又一個物質融合類畸變?!鼻刂奢p聲說著,若有所思,“看來他融合的是……燈?” 安隅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如果見星自己就是燈,那么鏡子對他施加的保護機制將永遠無法破除——就算像陳念一樣去了黑暗的地下也不行。 沒有任何方法能殺死見星。 第43章 高畸變風險孤兒院·43 食堂里已經沒人了。 安隅坐在見星坐過的位子上, 和趕來會合的風間概括了一下剛才的發現。 風間把自己領的那份壓縮餅干也推給他,“其實這不算完全的死局,關鍵要看鏡子的守護機制究竟有多強勢?!?/br> 安隅嚼著餅干不解地看他。 “我可以鎖血?!憋L間解釋道:“比如設置血線在5%, 無論鏡子殺人多快,目標在生命值跌破5%的瞬間就會觸發我的能力,被拉回5%。假如鏡子只對目標發動一次致命攻擊, 那么我的能力足以扛住。但如果它會持續進攻直至目標死亡,那我也扛不住?!?/br> 雖然風間還未展示過鎖血能力, 但那雙干練而真誠的眼睛格外讓人信任。 安隅想了想, “如果是這樣,把血線設置在90%豈不是更安全?” 風間低頭笑了下, “結局沒差別, 但閾值設置越高,對我的消耗就越大,最好不要?!?/br> 安隅點點頭,心想,奶媽們果然都很在意能力損耗。 沒有人正面和鏡子對抗過,殺見星的人等于是要用命來試探鏡子的機制究竟有多強,而且下手必須足夠利落。 風間看著窗外的雪, 像是走神了,片刻后輕聲道:“見星他應該保留了人類意志吧?!?/br> “不確定?!卑灿缋蠈嵉負u頭, “但有這個可能, 他看起來確實比畸種更有人性一些?!?/br> 風間苦笑,“那樣的話,對他下手本身就是一道難以越過的檻……律呢?” “嗯……”安隅抬手輕輕揉了揉喉嚨, “在附近?!?/br> 風間回頭四處張望, “附近?” “對?!?/br> 安隅把最后一口餅干吃掉, “對了,你覺得我現在和平時有不一樣嗎?” 風間點頭,“當然。天梯面板上記錄過您的能力是‘降臨態’,但我沒想到會如此強悍。坦白說,剛才朝您走近的每一步我都本能地抗拒著。就好像……”他的眸光微頓,垂眸看向地面,“我正在靠近一個不容接近,也不可直視的存在?!?/br> 安隅沒應聲,他起身收拾好托盤,往回收處走去。 風間誤會了,這不是降臨態,而是長官與他足夠貼近時才會出現的怪異現象,而他與長官本人都毫無察覺。 耳機里,秦知律道:“雖然很神秘,但至少也算是一種覆蓋掉你對畸種的吸引,還能讓那些東西不敢靠近的方法?!?/br> “嗯?!?/br> 斯萊德打開了隊內頻道,“見星和阿月離開食堂后一起回到活動室,似乎爆發了一場吵架,阿月自己一個人出來,我和帕特正跟著他?!?/br> “那我和風間去活動室?!卑灿鐔柕溃骸鞍⒃氯チ四睦??” 帕特答道:“他回睡巢拿了一袋東西,應該是食物和水,打算回活動室找見星?!?/br> 蔣梟也接了進來,“各位,我剛回到第一層,找到檔案室了?!?/br> 他一邊嘩嘩嘩地翻著資料一邊說道:“這里果然收納著出事前見星的全部資料,等一下……他的記錄很厚……” “21371115,見星。他父親是一個非常罕見的超長隱匿期畸變者——”蔣梟快速提煉著資料上的信息,“2135年在野外接觸了感染菌類,在三個月的觀察期內沒有出現畸變,被釋放回家。但兩年后他突然開啟了菌類畸變,身體沒能扛住基因融合,在畸變過程中死去,次月,母親也是同等下場。見星就被接入了孤兒院?!?/br> 安隅回憶著凌秋給他科普過的畸變常識,“生活在一起的人隱匿畸變兩年,見星不可能躲得過去吧?!?/br> “未必?!鼻刂稍谒饺祟l道里道。 蔣梟“嗯”了一聲,“孤兒院的人應該也是這么判斷的,大概是預期他很快就會畸變被處置,收容計劃時間都沒填寫。他剛入院時,身體檢查是一天三次,很夸張,這里全都是他的檢查記錄?!?/br> 嘩嘩的翻頁聲忽然一頓。 “怎么了?”安隅問。 蔣梟遲疑道:“沒什么,就是看到了照片……” 他頓了下才又說道:“他的資料里全都是每天拍攝的裸體照片,各種角度、各個身體部位的特寫。身體檢查會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體表創傷,正常小孩隔一周就好了,但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密集?!?/br> 風間嘆氣道:“有點可憐?!?/br> 蔣梟說,“我記得很多年前有過一個提案,讓黑塔出資為孤兒院的孩子植入守序者芯片,動態監測基因熵,免去身體檢查。但那個時候孤兒院已經出事了,沒有回應黑塔的提議?!?/br> 頻道里陷入沉默,只有蔣梟翻動紙頁的聲響。 再開口時,他的語氣忽然冷了下去,“三個月后,見星仍然沒有畸變征兆。孤兒院的人采用激進手段,對他進行了風險基因測試?!?/br> 風險基因測試,這對安隅而言是個陌生的詞匯。雖然他在孤兒院呆了八年,但從沒聽說過。 私人頻道里,秦知律解釋道:“是孤兒院很少啟用的一種試驗,可以認為是針對特定懷疑基因型的誘導試驗,原理類似,但強度很低,從能量設置上推測,痛苦程度大概是誘導試驗的百分之一?!?/br> 安隅一下子回憶起那鉆心剜腦的痛楚。 能量可以打折,但百分之一的疼痛卻很難想象。 蔣梟繼續道:“風險基因測試每周一次,進行了六個月,一直沒有異常。由于見星出現了非常嚴重的官能反應,孤兒院終于在2138年春天把他劃入正常監測名單,沒有再使用任何超規格手段?!?/br> 安隅喃喃地重復道:“官能反應……” 恍惚間,他突然想起53區的那個雨夜,在資源站幽暗的房間里——“誘導試驗會引發強烈的神經官能后遺癥,失眠和夢魘最常見”——那時秦知律曾站在門口這樣提醒過他。 安隅當時接受的是全基因序列的誘導試驗,嚴希說那是殘忍中的殘忍,但很幸運地,他沒有出現任何后遺癥。 秦知律接入公頻問道:“他是什么癥狀?” “失眠?!笔Y梟翻頁的速度慢下來,仔細查看著那些文字,“據說會在夢里反復重現基因測試的痛苦。起初他每晚還能睡四小時左右,后來縮短至兩小時,直至完全睡不著。神經鎮靜藥劑曾經短暫地幫他緩解過癥狀,但很快也失效了。他抵觸進入睡巢,只能把自己縮在一間儲藏室里。最嚴重的一次,他連續十六天沒有合眼,由此引發了器官衰竭,差點沒搶救過來?!?/br> “那次嚴重意外發生于2138年6月,病?;杳苑炊屗虝旱孬@得了一些休養,醒來后,孤兒院開始對他進行心理治療。后面就都是心理咨詢記錄了——”蔣梟翻動資料的速度又快了起來,“見星很配合心理咨詢,咨詢師評價他是一個天性溫和、耐心、有很強同理心的孩子,他對孤兒院的基因試驗沒有產生任何怨恨,但也因此格外難以治愈?!?/br> “他很快就和咨詢師之間建立了信任,但咨詢師最多只能通過催眠加藥物讓他睡上一小會兒,始終沒有讓他真正從創傷中走出來?!?/br> 頻道里安靜得有些壓抑。 安隅回憶著剛才見到的見星,并不像記錄里描述的那樣溫和,相反,他神情陰郁,行為乖張。 “有了?!笔Y梟手指點了點資料,“2138年8月,d區的孤兒阿月和協管老師李音同時轉入b區。根據咨詢師的記錄,阿月是一個內在能量充沛、付出型人格的孩子,他對見星很有好感,迅速成為了見星在孤兒院里近一年來的第一個朋友。李音是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性,來孤兒院工作之前是一位音樂老師,她會唱歌和吹口琴。噢,她在d區時曾是白荊的協管老師,白荊申請留院做協管,她還做了推薦擔保。就在她轉入b區沒多久,白荊留院的申請就通過了?!?/br> 蔣梟一字一字讀著咨詢師的評價,“或許因為李音的年齡和氣質與見星已故的母親相似,她的琴聲對見星發揮了不可思議的作用,在連續聽她吹口琴三天后,見星第一次在活動室自主入睡,睡眠48分鐘。第二天再次自主入睡,76分鐘?!?/br> 他迅速掠過那些大段的描述,“82分鐘,74分鐘,90分鐘……132,162,148……見星的自助睡眠時間波動上升,差不多一個月后,已經能穩定安睡四小時左右。他最初會因為夢魘驚醒,驚醒時是阿月在陪著他,后來他睡眠時間變長,夢魘的頻率也降低了,但阿月已經搬進活動室,每晚都和他一起睡覺,再一起醒來,可以說形影不離?!?/br> 帕特嘆了一口氣,“這小孩,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br> 安隅不能理解失眠的痛苦,他甚至很難理解會有人睡不著。 但他卻從蔣梟近乎刻板的讀資料中,隱約捕捉到了十幾年前,在那間封閉的儲藏室里,和他一樣白發金眸的小男孩的絕望。 “還是幸運的吧?!彼匝宰哉Z般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