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待歸人 第70節
安隅點頭,“剛才在閱讀室聽見了?!?/br> 陳念腳步一頓,“你也在閱讀室?” “我在門外,和你只隔了一道門?!卑灿缫层读讼?,“你不是說能感知到我嗎?” 陳念眼神困惑,“我只知道你剛才就在睡巢樓附近,但在閱讀室時完全沒有察覺?!?/br> 安隅問,“那現在呢?” “現在當然有?!标惸顭o奈地笑,“你的存在感會讓人害怕。在食堂,你主動靠過來時,我是強忍著才沒有逃開?!?/br> 安隅回頭看向斯萊德,斯萊德低頭道:“抱歉,雖然我有情報系能力,但從未有過他說的感知?!?/br> “你的畸變方向到底是什么?”安隅問陳念。 陳念沒有回答,只輕聲說,“帶你去見一個人?!?/br> 斯萊德口中的第三條路徑果然通往地下。入口很窄,下面到處是散落的線纜,陳念落地后不知從哪掏出一根蠟燭,在漆黑的隧道里亮起一小簇火苗。 他手執那根蠟燭引著安隅向里走,“當年,管理人員計劃在孤兒院地下修很多個這樣的安全室,以應付不可預測的災厄??上倓庸]多久,孤兒院就出事了?!?/br> 斯萊德問道:“從這里能進入內圈嗎?” 陳念搖頭,“鏡子降臨后,孤兒院就變成了四圈的結構,就連我也進入不了下一層。這是它的保護機制?!?/br> 安隅問道:“每一層都有一個被它特殊守護的人嗎?它的本體是在第四層?” 陳念搖頭道:“它的本體就在我們頭頂,它覆蓋著整個孤兒院,所以如果它想,也能立即毀滅整個孤兒院?!?/br> 他頓了下,喃喃道:“沒人去過第四層,但我猜,那里沉睡著和它融合的人吧?!?/br> 斯萊德立即問,“是誰?” “他叫白荊,是一個很溫暖的人?!标惸钶p聲說,“在與鏡子融合畸變后,荊哥就睡著了?!?/br> 他們終于走到最里面,蠟燭的火苗突然縮小了很多,只剩下極其微弱的光。 一個身影蜷縮在漆黑的墻角,好像已經沉睡了很久。 “她叫思思,是我的朋友?!?/br> 陳念簡單解釋了一句,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手,微茫的燭光映在那雙溫柔的眼中。 “還好嗎?”他自顧自對她說著話,“有人來孤兒院了,也許你能出去重新見一見這個世界了?!?/br> 逼仄的小空間里,只有陳念一個人在動作,除他之外,安隅聽到的唯一聲響竟然是耳機回傳的自己的心跳聲。 女孩看起來和陳念差不多大,輪廓清秀,但臉色在明暗交錯的光影下慘白得像一張紙。 “生命還在不斷地流失……”陳念放空了一瞬,又有些苦澀地笑了笑,“沒關系,我們還能堅持一陣子?!?/br> 語畢,他手上那支蠟燭的燭焰忽然不再跳動,燭焰中心緩緩升騰起一株白煙。 燃燒的氣味籠罩了整個空間。陳念將蠟燭攏在雙手掌心,閉上眼,那縷白煙逐漸在他身邊環繞,一圈又一圈,人影在煙霧中愈發朦朧,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安隅上一次見到類似的場景是在84區——安和寧發動異能時,那些閃蝶也會環繞身側??申惸钪車鷽]有任何生物,只有手中的一根蠟燭,小小的蠟燭像是已經長進了他的身體,漸漸地,再也分不清那一縷環繞的煙氣究竟是來自燭焰,還是來自他本人。 白煙從他周身分出一縷,向沉睡的女孩身體中鉆去,女孩的臉上似有血色重新灌注。 耳機里,秦知律略遲疑道:“極小概率的事情出現了?!?/br> 能從畸變中保留人類意志的,千里無一。 在這些人中,覺醒治療系異能的概率還要再縮小百倍。 而迄今為止,人類發現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寥寥無幾,不久前,黑塔和大腦還在因為典的出現而徹夜忙碌。 ——在這間被人類忽視了十年的孤兒院,有著一位集合了所有小概率事件的少年。 或者說,有著一個珍貴的治療系守序者。 安隅有些發怔,“與蠟燭融合的畸變者么?!?/br> 秦知律思忖道:“同樣為物質融合,典的基因熵還在人類范疇,他卻直接破萬。也許他是特例,身處這個高度畸變的環境,讓他的身上發生了更復雜的混亂。但也可能典才是特例。人類已知的物質融合類畸變者太少了,還很難定論?!?/br> 輕煙消散,剛才的燃燒并沒有讓蠟燭縮小分毫,仿佛燃燒的并不是它。 陳念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抬手撐在墻上,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啞聲道:“如你所見,我的畸變方向是蠟燭,我的異能是……治療?!?/br> 他頓了頓,“或許和尖塔里的守序者們不同,我的治療不是一種能力消耗,而是生命替換。為她增加的每一絲生命,都要從我自己的身體中扣除?!?/br> 安隅一下子想起蔣梟。 天梯形容蔣梟的異能為“史無前例的交換類治療系異能”,可蔣梟的能力是用被治療者的精神力去補生命值的虧空,陳念則是純粹的用命換命。 陳念看著角落里沉睡的思思,“我苦苦維持了她十年,可她的情況越來越糟,我們都快要撐不住了?!?/br> 他轉回頭,透過對面那雙澄澈的金眸凝視著手執燭火的自己,自言自語道:“這一次或許是唯一的機會,必須要抓住……” 在他喃喃的話語聲中,安隅的意識突然凝固了一瞬。 他抓住陳念從他眼中自我審視的機會,打開了陳念的記憶。 * 2137年的孤兒院還沒有畸變。 食堂里出現了一張生面孔,陳念從她的衣服上看到她的名字:思思。 她很瘦,低著頭領了飯,坐在墻角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刮得干干凈凈。剛咽下最后一口,收保護糧的孩子就出現在她眼前,咣地一拳捶在桌上。 陳念開口道:“她的在我這里?!?/br> 他用勺子把一碗蒸豌豆分割成兩半,然后把整個碗都推過去,“她的和我的??梢詥??” 出了食堂,思思就一直跟在在他后面,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直到第二天中午,陳念受不了了,主動解釋道:“我的jiejie叫陳思,畸變后被處置了,因為你們名字相同我才幫了你。你別再跟著我了,新人一進來就抱團會被盯得更慘?!?/br> 思思安靜地聽他說完,從兜里掏出一塊濕溻溻的報紙包,里面兜著一小捧蒸豌豆。 她說道:“我是想還給你這個,從昨天的晚飯里留下來的?!?/br> 趁他發愣的功夫,她又說,“我知道這里的生存規則是什么,但我實在不想過那種頓頓都只能吃一半的日子。下次別再幫我了?!?/br> 她說得小心翼翼,好像很怕傷害到他,說完后還瞇眼沖他笑了笑。 笑得很虛偽,像一只努力扮演友好的惡魔。 午飯時,她再次在大家的注視下咔嚓咔嚓嚼光了一整塊壓縮餅干。 那個粗大的拳頭再一次捶上她的桌子,她放下碗,瘦小的身子輕輕一跳,像只靈活的小貓一樣躥起來,一拳回敬到對方臉上。 那咚的一聲巨響,讓陳念對著她呆了整有十秒。 不僅陳念,整個食堂的孩子都看呆了。 小貓落地無聲,不僅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尖銳的指甲還留下一堆血道子。 “離我遠點?!彼龥_收保護糧的大塊頭揚起瞇瞇的笑臉,“我可還在隱匿畸變的觀察期呢?!?/br> 她撂完狠話,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整袋保護糧,轉身就走了。 其實陳念本以為她會把餅干還給大家,但事實是她泡在閱讀室一下午,翻完了全部的報紙,啃光了所有人的餅干。 那天之后陳念才知道原來她就睡在隔壁——因為她消化不良,打了一宿嗝,吵得人根本沒法睡著。 思思飯量大得驚人,好像永遠都吃不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念都擔心她即將成為第二個收保護糧的惡霸,后來不知從哪天起,他不交保護糧了,或者說,改把每頓一半的保護糧交給思思。 其他惡霸對此沒有意見。 保護糧交得久了,他們索性坐在一起吃飯,后來又順路一起去看報紙。思思很向往回到人類社會,每一份報紙都一直看到能背下來。她說在家人畸變前,她才剛從一所人渣學??歼M好學校里,打算一路青云直上沖入主城。雖然原本帶全家過好日子的希望破滅了,但也可以一個人好好過,再養幾只基因純凈、沒有感染風險的小貓。 2138年的某次身體檢查,思思對他說,“你前面那個白頭發金眼珠的是個怪物,聽說一年睡十個月,你離他遠點啊?!?/br> 后來他不幸和那個怪物發生了血液接觸,思思大驚失色,她揭開管理老師為他蓋的消毒紗布,跪下用牙撕開了那個原本只有很小一塊的破皮,吮出來的鮮血一點被污染的跡象都沒有。 陳念懷疑她在整他,原本想替她拂去嘴角沾著的血,但手指還沒伸過去,她忽然跪在他腿間前傾身體,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吸了你的臟血?!彼妓颊f,“要畸變一起畸變,要死一起死?!?/br> “你們以后可以一起離開吧,時間應該差不多?!卑浊G坐在閱讀室笑瞇瞇地說道。 白荊是他唯一的朋友,很久之前就遷去d區了,他們不常見面,但關系很好。白荊比大多數人都年長,他仿佛天生就有某種責任心,很多孩子都把他當成哥哥。 陳念點頭,“嗯,如果是我先結束觀察期,就多留一陣等等她?!?/br> 白荊笑道:“你小子?!?/br> 陳念問,“荊哥快要結束觀察期了吧?” “嗯?!卑浊G頓了頓,“但我可能不走了?!?/br> “為什么?” “我想申請留在這里做工作人員?!卑浊G笑著嘆了一口氣,“除你之外,還有好幾個家伙不讓人省心。等你們觀察期都結束我再走吧,留在這也挺好,吃喝不愁,還能攢點錢?!?/br> 記憶跳轉到2138年12月末。 那一晚,陳念和思思貓在閱讀室看報紙,突然停電,他們點了一根陳舊的蠟燭,一起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陳念醒來時,那根蠟燭被他攥在掌心里,不知是不是攥得太久的緣故,蠟燭就像凝固進他身體里了似的。 一夜之間,外面已經變了天。 毫無征兆地,所有人體內沉睡的種子突然發芽了一般,半個孤兒院都陷入了畸變。到處都是失智相互殘殺的畸變者,如人間地獄。 設備顯示,思思的基因熵已經破千,精神力也很幸運地穩在安全區間,可她似乎在畸變過程中出現了意外,那具身體無法承受畸變的沖擊,陷入昏睡,雖然她還活著,但在逐漸死去。 也是在那一天,陳念突然發現自己有了洞察別人生命倒計時的能力,也有了替別人延續生命的能力。 就像一根蠟燭,可以在黑暗中散發一些救命的光。 代價是,自我燃燒。 * 安隅猛地從他的記憶中掙了出來。 陳念對被讀取記憶一無所知,困惑地看著他,“你怎么走神了?” 安隅愣道:“我……想起了別的事?!?/br> 陳念虛弱道:“思思是沒有丟失人類意志的畸變者,但她生病了,需要真正的醫生來救治。我已經快要耗盡,孤兒院的亂象也是時候迎來終結了?!?/br> 他頓了頓,“如果您能讓這里的風雪停歇,讓時間恢復流淌,請帶她去主城吧。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保證?!?/br> 安隅凝視著他的眼睛,“要怎么讓風雪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