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們的愛人 第7節
…… 程水南睡過去了。 張靜姝無奈地笑了笑,他是很單純的性格,并不會做出討好別人而撒謊的行為,所以他說她的眼睛漂亮是實話。哪個女孩子會不喜歡被人夸好看呢? 尤其還是漂亮的人魚的夸贊。 張靜姝因為程水南真心的夸贊,完全沒有半夜要工作的厭煩,她耐心地換了好幾遍水,直到水不再混濁,只是他的傷口還在出血,很快干凈清澈的水就被染紅。 她蹲在旁邊不知道該怎么做,家里并沒有止血的藥物,好在她的煩惱沒有持續,過了大概有十幾分鐘,她發現程水南的傷口的出血量在慢慢變少,那道幾乎蔓延整條魚尾的血口以rou眼可察的速度生出新鮮的粉色的rou。 張靜姝躺在床上的時候,已經凌晨三點鐘了,柔軟的大床緩解了她的疲憊,她幾乎是沾著枕頭就睡過去,半夢半醒間忽然意識到人魚是生活在海里的,海水是咸的,是不是應該給他加點鹽? 她好累啊……很快就忘記這件事,陷入黑沉的夢鄉。 張靜姝定好的早晨七點的鬧鐘沒能撐過多久,被迷迷糊糊的張靜姝“按死”,繼續睡下去。 她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已經十點鐘了,她慌慌張張地趿拉著拖鞋跑到浴室查看程水南的情況。 沒有把他帶回家之前,張靜姝覺得他是堅強的,被虐待得體無完膚還頑強地活著,可把他帶回家后,好像兩人之間就有了很奇妙的鏈接,他在張靜姝的心里莫名地變得脆弱,仿佛只要她有輕微的做得不對的地方,他就會死掉。 浴室的門沒關,張靜姝第一眼沒有看到人魚,心臟緊接著就繃起來,被扼住胸腔無法呼吸了般,然后她就看到水面漾起的波紋,黑鱗覆蓋的魚尾若隱若現,紅色的水波彌漫著血腥味。 程水南嗅到了熟悉的氣味,那道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鳶尾花香沖破濃郁的血腥,他慢慢地露出頭,碩大的魚尾在水下盤旋著,他坐起來,紅色的水珠劃過瘦削白皙的胸膛,卷曲的長發覆蓋后背,他圓圓的眼睛在看到張靜姝的到來后,像是升騰的泡沫,不斷浮現出雀躍。 他的雙手探出水面,搭在浴缸的邊緣。 “張靜姝,你醒了?!?/br> 張靜姝看著完好無損的他,默默松口氣,輕輕嗯了聲,蹲下身子檢查他的身體情況。 程水南安靜地坐在浴缸里,低低的聲音熟練地叫出她的名字:“……張靜姝?!?/br> 張靜姝把浴缸底部的閥門打開,換了新的水:“嗯,怎么了?” “沒,沒……怎么?!?/br> 他似乎很喜歡叫她的名字,明明話都說不明白,卻把她的名字叫得字正腔圓。 僅僅是過了一個晚上,他的聲音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是生疏的嘶啞的生銹音符,變成了道潺潺的清澈溪水。 很動聽,很溫柔。 他的傷口也愈合了大半。 張靜姝把食物遞給程水南:“你看起來好瘦,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程水南接過rou罐頭和面包,rou罐頭被張靜姝妥帖地盛放在碟子里,得知他會使用勺子,又準備了勺子,他捏住勺子,肚子餓得咕咕響,他沒有立刻吃下去,而是回答張靜姝的問題:“……他們高興的時候會準備食物,不高興了什么都沒有,之前我還能吃到,新鮮的rou類,后來變成倉庫里堆積的魚蝦,它們臭了。我餓,嘗試吃,可很快就吐出來……我忘記有多久了……” 張靜姝驚嘆人魚的自愈能力,這么多話他竟然能說得如此流暢,同時又感到心疼,那些魚蝦她見到過,腐爛得根本不能下咽,他們卻把那些東西做為他的食物。 張靜姝皺著眉,表情很不好看。 程水南端著餐盤湊近她,水下的魚尾擺動幾下,蕩漾起連綿不斷的波紋,清澈干凈的水波撫摸過他的身體,前所未有的舒服和愉悅充斥他的內心。 他緩緩地笑起來,望向張靜姝的眼神亮著碎光。 “現在不一樣了,我有新鮮的食物,還有……” 程水南緊張地抿起唇,在張靜姝充滿溫柔和心疼的目光下,慢慢咽下她的名字,真誠又依賴的語氣說:“……謝謝你?!?/br> 張靜姝已經向章寧請了年假,現在她不需要上班,早飯過后她出去了趟,汽車暫時不能開了,她得找個機會把它洗干凈,她打了輛車去超市,購置了近期需要的食物,又去藥店購買了藥物和繃帶。 最后,她去花鳥市場買了袋魚類專用的粗鹽。 打開家門的那一刻,本來寂靜的環境忽然被一陣水花灑落的聲音打破,空蕩寂寞的屋子除了張靜姝,還多了條人魚。 第7章 人魚7 程水南趴在浴缸的邊緣,清涼的水波漫過腰腹。濃密的黑發柔順地披在后背,他已經洗得干干凈凈,卷曲的長發露出本來的光澤,像是柔軟的光滑綢緞。 人魚本就是造物者精心雕琢的產物,美得驚心動魄。他們生活在海底,碧藍的天空和冷白的波浪造就冷淡的性格,樣貌是雕塑般精致漠然,像是遙遠的潔白雪山,高不可攀。 程水南半垂著眼睫,漆黑的眼瞳靜靜地盯著浴室閉合的門。漾起的水波撫過他傷痕累累的身軀,兩側的耳鰭微微張開,三道漆黑的耳骨被rou色的皮膜包裹,把他襯托得越發冷漠,直到房門傳來指紋解鎖的聲音,他徒然驚醒,碩大的魚尾情不自禁地拍打水面,濺落滿地的水花。 程水南高高地仰著脖頸,他的眼瞳像是瞬間撕開了朦朧的黑色薄膜,驟然綻放出絢麗的光彩。 張靜姝的腳步聲漸漸地近了,程水南用完好的右手撐著浴缸邊緣,整個身子都往外探出去,直到她的手握住門把手,他又像是受到驚嚇,猛地沉進水中,水面被激蕩起陣陣水花,他只露出腦袋。 “張靜姝?!背趟陷p輕地開口。 張靜姝:“嗯,是我?!?/br> 她拎著袋粗鹽走到浴缸旁,小心地跨過地面的水痕,心里想著浴缸要重新定制了,現在的這個浴缸對程水南來說有些小了。 “水里加點鹽,這樣你會適應嗎?” 程水南探出水面,伸手觸碰張靜姝捧在掌心的粗鹽,緊接著點了點頭,“……應該會適應的?!?/br> 他的語氣聽起來并不確定,更像是附和。 張靜姝疑惑道:“你難道不是在海里生活的嗎?” 程水南的樣子看起來很不對勁,張靜姝的話剛說完,他就難過地垂下頭,連那條自從張靜姝進浴室后不停拍打水花的魚尾都沉入水底。 張靜姝知道他有很多不愿意提起的過往,既然他不愿意說她也不會強迫他。 “我……” 程水南忽然抬起頭:“張靜姝?!?/br> 張靜姝不明所以地應了聲。 程水南輕輕地咬了下嘴唇,濕潤的目光專注地盯著她,搭在浴缸邊緣的手往前探了探,停留在原地,給她一種他想要牽住她的手或者隨便她身上的東西,終究是沒敢。 張靜姝往前挪,手扶著浴缸,手掌的側面和他的手隔著毫米的距離。 程水南掀起眼皮悄悄看她眼,緊接著,自以為隱蔽地蹭過去。 他的身體不是人類的干燥的肌膚觸感,魚尾是滑的,手也不例外,像是裹著層黏糊糊的水液,所以他的手剛剛碰到張靜姝的手側,她就感覺到了。 他的這些充滿親昵依賴的小動作,張靜姝愿意縱容,她沒有后退或者把手抽離,用溫柔耐心的目光注視他。 程水南在她近乎寵溺的目光下紅了臉,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沉入水中,貼著她的手卻不舍得移開。 她救了他,他因此得到新生。 如果某一天,她也拋棄他,那他肯定再也見不到天亮。 沉寂在心底多年的委屈和難過,找到了想要訴說的對象,那些藏在里面可能危害生命的秘密,他愿意毫無保留地告訴她,告訴張靜姝。 他相信她,也只能相信她。 “我沒有見過大海,我生來就在這里……” “我的母親是人魚,她跟隨人類來到城市居住……生下了我……” 程水南的神情淡漠,隱隱的痛苦被他藏在眼底,只在跟張靜姝對視時才會毫無遮掩地袒露脆弱的情緒。 張靜姝連忙說:“之前的事都過去了,你不想說可以不說?!?/br> 程水南貼近她,語氣惶惶:“我,我想告訴你?!?/br> “那好,”張靜姝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說吧,我聽著呢?!?/br> 程水南抿了下唇,眼底水光隱現。 “母親和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家,他說被人看到我們就會有麻煩……我記得有一天,母親掉了眼淚,流下的眼淚變成珍珠,它們璀璨奪目,他把母親的眼淚收起來,那時候,我已經出生了,我……我沒有見過大海,只從母親口中聽說過,那是很美麗很美麗的地方,她想要帶著我回到我們人魚世代生長的地方,可是……” “他寸步不離地監視著母親,他求著母親哭,求著她再掉落能夠變成珍珠的眼淚,后來他變本加厲,對母親拳打腳踢……母親哭了好久,滿地都是珍珠,直到她再也流不出眼淚……” “母親決定帶我回到大海,她告訴我,人魚天生屬于大海,人類的世界并不適合我們……我滿心歡喜地等待母親帶我走,可她是人魚,沒有可以在路面行走的雙腿,離了大海的人魚,什么都不會……” “我們沒有逃出去,我的母親死了,我也被關起來,直到遇見你,我才終于離開了那里……” 程水南吐出最后一個字,仿若失力般往前靠在浴缸壁,目光濕漉,隔著她僅有幾拳的距離。 張靜姝沒想到他會這么快告訴她關于他的過往,他說話的眼神平淡無波,仿佛說的并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是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不安和恐懼。 他在害怕什么呢? 曾經弱小無助的他沒辦法幫助母親的愧疚自責,被人虐待卻無法掙脫只能日復一日茍活的絕望麻木。 還是…… 他孤注一擲,把所有的底牌,所有的脆弱袒露在她的面前,天真地單純地在心底期盼她會是值得信任的人…… 他對她表現的越親昵,多年虐待導致的警惕和防備就越發地拉扯著他往后退,在他生出親近張靜姝的念頭時毫不猶豫潑下冷水。 可是這盆冷水并沒有使他變得更清醒,反而急切地想要得到她的回答,不需要任何行動證明,只要她說一句—— 她是好人,他就相信。 哪怕她當著他的面,挖下抓捕的陷阱,他都毫不猶豫地奔向她。 張靜姝從程水南掙扎的眼神中解讀出的信息,令她有些震撼,他眼神里盛著的情緒實在是太過飽滿,猶如溺水的人看到浮木,在那一刻迸發的強烈的求生欲。 被他用專注的仿佛全世界只相信你的眼神看著,她忽然生出奇怪的念頭,好像在這個時候,只要她說出要求,他都能做到,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她被這奇怪的念頭嚇到了,從小到大,她的父親和母親只是在金錢方面無限滿足她的要求,至于其他的層面,她則從來沒有體會過。 被人信任是什么感受? 被人全心全意地對待是什么感受? 她只見過小動物扒著她的腿搖尾巴,至于人生經歷,則只有數不完的金錢,和沒人陪伴的夜晚,日復一日,直到她十八歲成人,父母終于離婚,那時候張靜姝才恍然意識到,原來她成為了父母各自追求幸福的絆腳石…… 曾經她一度找不到存在的價值,物質方面的富足無法填補內心的空缺,直到她偶然間加入流浪動物救助群,看見那些弱小的生命因為她微不足道的舉動,獲得新生,她驟然間從茫然不知所以的困境中抽身而出…… 程水南渴望被救贖的眼神讓張靜姝很動容,她其實并不善良,她救助流浪動物,包括程水南,也僅僅是想要在他們身上找到被需要被渴望的存在價值,這樣起碼能夠證明,她在這個世界是被需要的。 而不是可有可無的。 張靜姝的手搭在程水南冰涼粘膩的手背,迎著程水南緊張膽怯的目光,她慢慢開口:“那天在倉庫里他們說的話我聽見了,他們不放過你,一直關在倉庫,是因為你無法流出珍珠淚嗎?” 程水南嗯了聲:“你,你……也想要珍珠嗎?” 張靜姝:“如果我說我想要呢?!?/br> 程水南垂下眼:“我,我流不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