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樹晚風 第7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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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哥哥從來都不會積食,他就像是一股山野里面的勁風,每天都活力十足,出門瘋跑幾圈就又餓了,回來后再繼續風卷殘云地吃倆包子,吃飽了繼續瘋跑,根本不會累。 媽常說哥: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而他卻沒有哥哥的那份健康和活力,即便再喜歡吃mama包的包子,一頓最多也只能吃一個,往后再想吃,卻心有余力不足,多吃一口就會積食,然后胃里面難受,嘔吐,發燒。 所以,他也真是羨慕哥哥那副好身體,從小就羨慕。他時常還會想著,要是能和哥哥換一換身體就好了,哪怕就一天呢,只讓他體驗一天強壯健康的滋味就好。 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哥哥最終卻是因為健康無病被困在了大山之內。 自從七歲那年,父母分開后,他就沒再見過自己的哥哥,也沒再見過自己的媽。 他一直都很想他們。 而如今,他終于回到了真正的碧嶼村,卻又忐忑地、畏懼地不敢邁開步伐……萬一,他們真的都不在了呢? 萬一,從今往后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呢? 宋熙臨開始后悔,自己到底為什么要回來?不回來事情就不成定局,一回來,可就真的改變不了了。 司徒朝暮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宋熙臨身邊,等待著他緩過勁兒后繼續往前走,然而誰曾想,宋熙臨竟然突然朝后轉了身,堅決果斷地沿著來路走了回去。 司徒朝暮懵了,立即去追他:“你往回走什么呀?” 宋熙臨沉默不語,只是加快了腳步往回走,并深切地理解了父親的用心良苦——爸是對的,他不該回來。 司徒朝暮懵圈不已,滿心困惑,卻又得不到答復,只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宋熙臨身后,無奈又急切地說:“你確定你真的要走么?走了之后還來么?如果你真的死心了,那可以走,如果你沒死心,放不下,那還不如一次性讓自己死心,不然你會一直惦記著,遲早還會再來一次?!?/br> 宋熙臨神不改色,斬釘截鐵:“死心了,再也不來了?!?/br> 司徒朝暮了然,沒再多言,然而就在他們轉過了第一道山彎時,迎面而來了一位牽著牛車的老漢。老漢皮色黝黑,面容上皺紋道道,身形矮小,脊背佝僂,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衫,洗到發白的藍色牛仔褲,腳踩一雙樸素的軍綠色平底鞋。 司徒朝暮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老漢:陳老四! 陳老四也一眼就“認”出來了宋熙臨,先是驚訝一愣,繼而迅速扔掉了手中的牽牛繩,一邊腳步顛顛地朝著宋熙臨跑,一邊焦急無奈地沖著他喊:“你咋個自己回來了嘛?毛三咧?” 宋熙臨瞬間就意識到了什么——他把他錯認成了哥哥——呼吸猛然一滯,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司徒朝暮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立即詢問陳老四:“他把毛三兒也帶走了?” “是滴嘛!”陳老四氣喘吁吁地停在了倆人面前,一邊伸手點著宋熙臨的鼻尖一邊氣急敗壞地說,“毛三外婆沒得嘍,我原本還想把毛三帶回自己家養,結果這娃兒到好,竟然直接帶著毛三走嘍,去哪里了也不曉得,全村人都尋不得他們兩個!” 說完,陳老四又怒氣沖沖地瞪著宋熙臨:“你說話噻!把毛三弄哪里去了?” 宋熙臨言語滯澀,呆如木雞,茫然、陌生又熟悉地盯著陳老四……他好像,見過這位老人,但記憶實在是太久遠了,遠到模糊不清,像是假的。 司徒朝暮只好替宋熙臨做解釋:“陳老四,你誤會啦,他不是小風,他是小風的弟弟,宋熙臨!阿臨!你還記得他么?” 陳老四那一雙年邁的小眼睛在瞬間瞪如銅鈴,像是活見了鬼。 然而在震驚過后,就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心疾首。 “你這娃兒咋個才回來嘛!”陳老四狠狠地一跺腳,恨鐵不成鋼地瞧著宋熙臨,切齒質問:“你為撒子不早些回來看讓你媽看你一眼?你媽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醫院,你和你哥一個都不在身邊!你曉不曉得你媽有多難過多想你?你為啥子不早些回來?為啥子?!” 如遭雷擊一般,宋熙臨徹底僵滯在了原地,滿目愕然,本就帶有病態感的面色在瞬間越發蒼白了一個度,隱隱透露出來了死人般的灰青色。 他的內心也如同被利器穿透了一般,愴涼而空白,耳畔不斷地回蕩著陳老四的話語—— 你媽死了。 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醫院里。 你媽臨死前很想你,你卻殘忍地沒回來,沒讓你媽在臨終前看一眼你長大的樣子。 你連媽最后一面都沒見到…… 他再也見不到他媽了,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他沒媽了。 宋熙臨的目光是麻木而空洞的,眼圈卻深深地在泛紅,整個人木訥而破碎。 司徒朝暮真是擔心宋熙臨的身體,生怕他悲痛之下氣急攻心加重了病情,正要出言安慰他,然而誰知,宋熙臨竟突然開了口,面色呆滯,語氣沉沉,嗓音嘶啞地詢問陳老四:“我媽、葬在哪里了?” 陳老四長嘆一口氣,背著手說:“還能是哪里嘛?后山的祖墳!” 宋熙臨卻沒有立即離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竭力地按耐滿心的悲痛,又像是在拼盡全力地吊著一口氣,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我哥呢?我哥還在家么?” 陳老四搖頭,如實告知:“不曉得,你媽死后沒多久他就走了,還把毛三那娃子也帶走了……”說到這里,陳老四心酸而擔憂地長嘆了一口氣,“一個沒媽的大娃娃帶著一個沒媽的小娃娃,去到哪里都是兩個沒人疼的可憐娃兒,以后該怎么辦嘛?” 司徒朝暮心頭一疼,鼻尖也跟著酸了,明知不可能卻又不死心地追問:“他臨走前說過自己要去哪里么?” 陳老四再度搖頭:“沒得,我連他啥子時候走的都不曉得,去他家看的時候已經沒人了,連黑子和赤海也被他帶走了?!闭f完,陳老四又嘆了口氣,“小風那娃兒有些時候雖然氣人,但也真是的重情義,黑子是他媽的馬,赤海是他從小養大的馬,他舍不得扔下它們不管的?!?/br> 所以,他是騎著馬,帶著毛三走了? 這天下之大,仿若滄海,何以尋得寂寂無名的兩人兩馬? 司徒朝暮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果然如同她想的那樣,他音信全無的消失了,一點點痕跡都不留,仿若驚鴻一瞥,轉瞬即逝。 然而僅僅是這一瞥,卻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驚才絕艷少年郎,白馬玉鞭踏金榜。 他與她曾經所見到過的任何一位少年都不同,清冷干凈,灼灼其華,又帶著肆意瀟灑的江湖氣,是她整個平淡無奇的青春年少中最驚艷的一幀,無可取代,獨一無二。 如果他是一陣晚風,那一定伴隨著一場最綺麗最絢爛的晚霞,金色的流云間暈染著姹紫嫣紅,如涼唇烈酒般令人沉醉沉迷。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然而酒醒之后,卻發現只是大夢一場,回味無窮,流連忘返,悵然若失,卻再難重逢。 她不可能會忘掉他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他就是她心中的那一場如夢般瑰麗旖旎的落日晚風。 身邊的宋熙臨突然轉了身,步伐踉蹌,卻又堅定不移地朝著山谷中的碧嶼村走了回去。 司徒朝暮知曉他想去哪里,沒有多言,直接跟了上去。 沒他帶路,她也去不了那個地方。 那不只是顧家人的祖墳,更是碧嶼村全村人的魂歸之地。 那塊地方其實也不在后山,而是在圣水湖后方那座巍峨雪山的半山腰處。 司徒朝暮上一次來這里的時候還是深冬,圣水湖結了一層冰,冰面裂開之后,她還掉進了冰窟窿里一遭,和佇立在湖底的那些冰冷瘆人的神仙像近距離地打了了照面。 如今是盛夏時節,青綠色的湖水清澈見底,一尊尊人形石頭猶如一位位德高望重的湖底仙人似的,巋然不動、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世人的朝拜與供奉。 因有上一次的經歷,司徒朝暮對這座湖深有陰影,這一次特意走得離湖邊遠遠的。她不會游泳,宋熙臨這身子骨又靠不住,要是再掉下去了,可就沒人能來救她了。 而宋熙臨則可能是因為太長時間沒回來過了,早已忘記了這座湖是圣湖,也可能是因為心中急切,所以,他路過湖畔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多看一眼,直徑朝著通往半山腰的那條山路走了過去。 他的步伐很闊,走得很快,快到不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能承受得了的速度,所以,他的步伐一直很虛浮,踉踉蹌蹌像是隨時要跌掉,呼吸艱難而粗重,但卻一次也沒有停下來。 司徒朝暮每每勸說,皆是無果。 他已經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聲音了,他只想去找他媽。 通往半山腰的那條路是一條沒怎么經過打磨修繕的石土路,陡峭而崎嶇,狹窄而堅硬,攀登起來極為困難,尤其是對宋熙臨這種身體孱弱的人來說。 他不得不停下來,扶著山壁粗粗喘息。 他的唇色也已經蒼白如紙了。 喉間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時時咳嗽,滿頭大汗。 司徒朝暮也是氣喘吁吁,緊張而擔憂地看著宋熙臨:“我知道你心里難過,可是你不能不估計自己的身體吧?你覺得你媽想看到這樣難受的你么?” 宋熙臨卻不為所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后,再度邁開了腳步,繼續埋頭向上爬。 越往上,海拔越高,氧氣越稀薄。 等到他們終于爬到了半山腰,登上平地的那一刻,宋熙臨的雙腿猛然一軟,眼前一黑,雙膝直接跪在了地上,頭暈目眩,腦袋低垂,半天不得動彈。 司徒朝暮趕緊打開了一罐葡萄糖,不由分說地直接往他嘴里灌。 一瓶葡萄糖下肚,宋熙臨的體力緩和了一些,強忍著頭疼暈眩的感覺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步一趔趄地朝著墳地走了過去。 司徒朝暮對他的倔強感到無奈,只得緊隨其后。 顧家的祖墳在最西北方。 其中最嶄新的一座灰色石碑上,刻著顧與堤的名字。 宋熙臨做噩夢一般,呆滯木訥地盯著那座石碑看了許久,難以置信地喃喃念叨著、喊著:“媽?媽?媽?” 三聲媽,沒一聲得到回應。 他委屈而又悲痛地紅了眼圈,他想讓mama回答他,想讓她像小時候一樣,摸著他的腦袋,笑盈盈地對他說:“誒呀,還是我們阿臨最可愛了?!?/br> 他還想再看看她的長頭發,看她用沾了水的木梳梳頭發,看她一圈又一圈地盤頭,僅用一根簡潔的木簪支著,想讓她再問他一聲:“媽這樣好不好看呀?” 他一定會比小時候更堅決地回答:“好看!我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然而不會了,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了。 “媽!”宋熙臨雙目赤紅,撕心裂肺,哭喊著跪倒在了mama的墓碑前,肝腸寸斷,痛苦悔恨,“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回來晚了,對不起……” 要是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要是不那么瞻前顧后優柔寡斷就好了。 要是能再見到mama最后一面就好了。 他痛徹心扉,卻又無能為力,絕望而無助地將額頭抵在了母親冰涼的墓碑上,痛苦的淚水匯集于下顎,嚎啕大哭,渾身發顫。 司徒朝暮沒有上前安慰,反正也安慰不了,所以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身后,給他留出來足夠的空間去為了他母親而悲傷。 墓碑左下角,只刻了一個后人的名字。 【長子顧晚風】 “為什么呀?到底為什么?”宋熙臨淚流滿面地伸出了顫抖而蒼白的手,用力地壓在了那個名字上,用力地碾壓著,摳戳著,似乎是想將哥哥的名字從墓碑上涂抹掉。 他不明白,他們明明都是mama的兒子,為什么墓碑上卻只刻了哥哥的名字? 他更不明白,為什么所有人都不告訴他母親離世的消息? 這不是他媽么?他們憑什么只告訴哥哥不告訴他?他不是mama的兒子么? 宋熙臨委屈、憤怒而又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