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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無法忘記的一天。那天傍晚的校園比往常還要更熱鬧一點,來往的不止年輕學生,還有他們各自的家長。在學期末的最后一次家長召開期間,除去老師指定的學生代表,其余人不得逗留教室,在引導長輩落座后,不少孩子都和朋友三五成群地尋地方玩耍,也有個別人緊張地蹲在教室門口,時不時探頭探腦地朝里張望。 成欣沒靠得太近,也沒離得太遠。她獨自站在教學樓前的那片空地上,盯著不知哪處方向愣愣出神。才剛考完試,她手上應該拿本時下流行的小說或是漫畫之類的打發時間,然而她確實只拿了一本隨手從書包里抽出來的課本。這時候再裝好好學習是不是也太晚了?她自己也這么覺得,所以書頁只是在她手里被攥出細紋,知識并未鉆進思想。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些印刷符號,所有人類用以表意的文字都無法詮釋她當下的心境,此刻連最安靜的書本都化作了喧嚷。 夕陽有如洞穿天空的傷口,淌著汩汩的流光,血色順著半卷云邊滲出,染紅一片穹蒼。隨著時間流逝,不知是哪間教室先開的門,不一會兒,形形色色的家長形成人潮,摩肩接踵而出。 成欣繃緊身子,眼睛瞪得很大,像搜查犬的鼻子一般仔細嗅聞,不放過任何一個可偵查的角落。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很多人從她身旁走過,玩得盡興的孩子們也涌上去,挽起他們家長的手。她是被投在這河中的浮標,起伏著、動蕩著,但有根線牢牢拴著,無論如何也無法真正逃離。 在人潮的末尾,她終于看見了那個人,中年男人一身簡單的襯衫西褲,邁著大步迎面走來。 距離還有點遠,看不到男人臉上的表情,她試探著往前趕了幾步,張嘴叫了一聲:“爸……” 回應她的是一個干脆利落的巴掌。 這響亮的一聲猶如平地炸雷,驚得行人紛紛停住腳步。 臉側嗡嗡地疼,曾在腦海里千回百轉的話語像撞上浪潮的沙堡一般轟然倒塌。成欣沒看清有多少目光向她投來,也沒看清父親扭曲憤怒的面容,在一地的落日殘暉中,她只是輕輕偏過頭去,垂下眼。 他不開口的時候,也不會讓她搶先,從來都是這樣,他下槍決令,她唯命是從。他在隨后的叱喝中已經給事情定了性:父親供出了他的所有,女兒卻瞞著他自甘墮落!顯然這是一場難熬的家長會,周圍不乏有比他打扮得光鮮亮麗得多的同齡人,他以為至少還有女兒可以讓他驕傲地抬起頭來,卻不成想在班主任抑揚頓挫地念起退班通知的時候聽到了她的名字。 這孩子怎么到大城市后就學壞了?不僅學習一蹶不振,還學會了撒謊騙人。父親不敢置信,他像在街邊大打出手的醉漢一樣,腦子里只剩下發泄怒火這一件事可做。 蔣澄星路過這對父女時,差點兒腿一軟。 像被扔進guntang的油鍋,全身被炸得外焦里嫩,稍微一碰就直掉脆殼。她半個身子都酥酥麻麻的,直到已經走出很遠,腳還像踩在云端似的發軟。 該死的,那是什么。超越以往的異樣之感驟然騰升,化作真切的生理電流。蔣澄星深深地吸氣,無意識地輕咬著嘴唇。 她盡力按捺自己的沖動,但腦子卻不聽勸地不住回放。她聽到剛剛經過的那個女孩用微弱的聲音說:“……對不起?!?/br> 那副模樣簡直就像在大庭廣眾之下舉槍自裁,充斥著全然的依賴、信任和自覺自愿。在一瞬間她變成了一具僅僅只為執行他人意志而存在的rou體,然而她究竟在為什么人奉獻鮮血和靈魂? 蔣澄星敏銳地意識到了那個被她稱為父親的人擁有怎樣絕對的、無限的控制權。 自家的白色矯車就在眼前,今天沒叫司機,母親從駕駛位探出腦袋來向她揮手,她示意她先稍等一下。 背靠著車身,她轉過臉去,舉起手機將鏡頭拉近。裁去還在張牙舞爪的中年男人,畫面中央只剩下那個低垂著頭的少女。鬢發遮掩了面容,夕陽沾染了衣裳,她站在一片血色中,唯余一道茫茫的側影。 蔣澄星想,她無法忘記這一天了。 后來這張照片果然跟她走遍了五洲四海,她還神經質地備份了好多份,每個她用過的電子設備上一定都有那么一份加密文件。她會往社交賬號上發很多再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圖片,只有一張她從來不發,卻看了一遍又一遍。 不過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她將要花多少時間來認清自己的內心,又將要花多少功夫來和照片上的人重逢。 所以她只是拉開車門,坐到母親身邊,聽著引擎啟動的嗡鳴,拋卻一切倒退的流光。 在高中余下不多的日子里,成欣還是渾渾噩噩。不愿面對的事情太多,連傷口都未曾愈合,所有對未來的構想變成笑話,光陰就在虛度中度過。 只不過退出重點班后,她的情緒倒平靜了很多。生活還得繼續往前。她想起父親的眼神,想起已經顯懷的繼母,想到她被放棄也是理所當然,比起折騰到最后還是一事無成的女兒,自然還是另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全新生命更值得令人期待。 在高三最昏天黑地的時候,某天晚上她趁著在宿舍排隊上廁所的間隙掏出手機,一按亮屏幕便看到不知道是哪個軟件發來的信息,那是一大清早,它說??蛻裟湛鞓?。而此時已是23:46,在她意識到今天是她18歲生日的那刻,距離它徹底過去僅僅剩下不到15分鐘。 成欣仔細地回想了這一整天:照常跑cao、照常上課、照常吃飯,今天紛飛的卷子和身邊來去匆匆的人影和昨天沒什么不同,連新聞聯播都是整30分鐘沒有拖延。世界仍然在安然無恙地運轉,一如十八年前的同一天,沒有任何事情因她的降生而改變,她的出生亦如她的成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總有人說什么青春要瘋狂一回,但或許能穩穩當當的過日子,對不少人來說就已經實屬不易。她不愿再回想過往的那段經歷,比起記恨,她寧愿遺忘。只是很偶爾地,還會再從別人口中聽到有關那個人的傳聞。蔣澄星是不用參加高考的,多少令一眾高三生感到艷羨,成欣也沒記住她究竟申請了哪個大學,去了哪個地方,她們終歸是不搭界的,她在她前面坐了一年,到頭來連認識都算不太上。 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她們沒有見面。 那天放學,成欣本想尋個清靜,路過藝術樓的時候卻被一串奔放的琴音吸引。她循著跳躍的音符來到一處音樂教室門前,看到了一個落坐于鋼琴前的背影。 琴音穿過空曠教室,仿佛形成了某種混響。她轉過身來輕倚在墻上。晚霞透過窗戶灑進走廊,給地面留下一片金黃。在這夕陽西下之時,偏偏奏起的是這樣激昂的旋律,好似驟然騰升的煙火,在靜謐中炸開絢光。幾乎能想象到彈奏者的十指是如何有力落下又飛快躍起,似起舞的蝴蝶一般在黑白鍵上翩躚。 這一幕好像昭示了她們今后幾十年的人生,一個人眼里是日落千丈,一個人眼里是豪情萬丈。僅僅在這樂音還續存的片刻,她們短暫地交集了一下,此后將會像兩條相交線一樣,在廣袤的人世間越行越遠。 琴聲戛然而止,成欣起身離開。 高中就這樣結束了。再后來,她以地段好的名義勸動了父親,報了一個離家千里的大學。去報到的那天只有她一個人,父親和繼母忙于照料剛出生的弟弟而抽不開空來。 在擁擠的動車上,成欣摸出手機,開始逐個刪掉過去三年認識的所有人。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竟在不知什么時候加上了蔣澄星。 蔣澄星發了新的朋友圈,她站在地球的不知哪端沖她笑。 她滑動屏幕,刪掉了下一個人。 PS: 大過年的你不要像隔壁鄰居家的jiejie一樣又在寫陰間劇情 .jpg 總之高中篇堂堂完結!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