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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為蔣澄星是開玩笑的,沒想到幾天后她當真讓人搬來了一架古樸典雅的三角鋼琴。琴身通體如墨,線條流暢,佇立在廳堂的書柜墻前,宛如一只靜美的黑色天鵝。成欣看著她支好后頂蓋,隨手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試了幾個音,然后扭頭向她招招手。 “我真的要學嗎……”她遲疑地移過去,被一把按到了琴凳上,象牙白的琴鍵溫潤細膩,瞧著就知道不可能便宜,“我不會彈,會不會給你弄壞呀?” 蔣澄星拉起她手腕晃了晃:“你這點兒力氣想折騰壞它恐怕是難?!睕]等成欣撇嘴,她又接著補充道:“放心好了,鋼琴是很耐用的,我小時候練習的那架得有一二十年了吧,現在還在老宅放著呢?!?/br> “咱們都不是專業的,我隨便教,你隨便學,怎么樣?” 她拉了個椅子在她身邊坐下:“先來認識琴鍵,不用去數了,我直接告訴你:鋼琴一共有88個鍵,白色52個,黑色36個,你來找找它們的排布有什么規律?” “呃……我沒看出來?” “先把最左邊這三個鍵去掉不看,那么剩下的以兩黑三黑為一組,一組里有七個白鍵,”蔣澄星的手指依次在鍵上劃過,樂音隨之升高,“這就是我們常說的DoReMiFaSoLaTi?!?/br> 成欣也跟著劃了一組:“好像我這邊的聲音整體更明亮?” “沒錯,在鋼琴上從左到右音調越來越高,我們把最中間的一組稱為中音區,那么在它左邊的三組就是低音區,右邊的三組就是高音區?!?/br> 她講得清晰明白,讓成欣第一次窺見了這樂器之王的發聲奧妙,黑與白的穿插從此不再雜亂無章,而是如一隊隊等待指揮的士兵般排布齊整。不過她旋即意識到了演奏的困難:“所以是要把這88個音的位置都記住才能彈曲子嗎?” “雖然對初學者來說常用的也就中間這片區域,”蔣澄星用手指點了個圈,“但是確實,遲早是要都記住的,可以一邊彈一邊記?!?/br> “好復雜啊?!?/br> “光記住位置還不夠,還要練習指法、學會控拍,并掌握基礎樂理——這就開始嘆氣了?” 成欣的背都駝了:“太復雜啦!” “我剛開始練琴的時候也這樣覺得,甚至那時候學這個也不是因為喜歡,而是當時年紀小家長又經常不在家,他們覺得需要給我找點事做,既能磨性子又能陶冶情cao,那就選個樂器學吧?!?/br> “剛上手辛苦,不過現在反倒覺得值得了。無論身在何處,無論境遇好壞,什么時候都能為自己彈上一段?!笔Y澄星把手放到琴鍵上,一串如珠似玉的音階從她指尖散落。 “而且,你不也挺喜歡聽的嗎?”她沖她眨眨眼睛。 “嗯?哦……”成欣反應過來她的落腳點不在曲子而在人,“也、也就還好吧!” “是嗎,”蔣澄星將雙臂交迭于胸前,口吻忽然嚴厲了起來,“從現在開始叫我老師?!?/br> “上課的時候要說蔣老師好,課上跑一下神就挨一下戒尺,自己把褲子扒下來到凳子上趴好,假如這時候能求饒得動聽,可以讓你自選一回用實木的還是鋼板的。要是在練習中彈錯一個音,就自覺脫一件衣服,你的犯錯錄像將在全體學生面前展示,并被嚴肅批評以儆效尤;如敢再犯的話,準備好帶上鐐銬當公用教具吧,我會在你十個指頭上都綁滿小砝碼,什么時候當著大家的面把音都彈準了,什么時候再穿上衣服做回學生。 “當然如果學得好,老師也會有獎勵。優秀學生將有機會為我表演獨奏,老師要給聽話的好孩子授予榮譽勛章,你想把它印在哪里?臉蛋、脖子、胸口,還是大腿內側?” 她站起身,彎腰俯視著頭顱低垂的安靜學生:“還是說想要更多獎勵?那么,一邊叉開腿迎接高潮,一邊獲準親吻老師彈過的琴鍵……” 剩余的話被一只手伸上來捂住。成欣的脖頸折成一株被雨打彎的花莖,緊繃的指尖微微顫抖,隱約折射出清淺的呼吸節奏。 “好了……別再說了,”掌心與嘴唇相貼,她出聲的時候仍沒有抬頭,“開始授課吧,老師?!?/br> 盡管蔣澄星說是隨便學學,但成欣發現她教得還是蠻認真的。給她打印了曲譜,設置了練習題,還有入門的樂理知識點總結,甚至還次次給她留課后作業。幾天的訓練下來她已經能看懂了簡譜,學會了數五線譜的線與間,勉強可以把中間三組的鍵盤認全。 只是當余音在空氣中消散,成欣獨自坐在琴凳上發呆。戶外的斜陽在地上拉出一道金色的線條,清寂的房間好像動畫中被暫停的一幀。眼前、手邊、周遭,所有物件都在某個瞬間變得陌生,包括自己的這具身體;她明明在這幀畫面之中,卻被一種微妙的疏離感包圍,仿佛身處一個精心布置好的舞臺,自己卻是不知所措的觀眾。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琴鍵上,慢吞吞地花費整個下午敲出一個又一個音符,這樣的時光似乎不該出現在她的人生當中。太過安然,太過夢幻,反而令人心亂。她喜歡鋼琴嗎?喜歡音樂嗎?她仍依稀記得兒時關于“藝術家”的幼稚發言,可當時過境遷后,她終于有機會坐下來接觸一門藝術,卻發現心中激起的興趣甚至還多不過茫然。 也許是她的喜歡僅僅流于表面,所謂的向往不過是對別人生活的一種幻想,所謂的遺憾不過是對自己生活的一種抱怨。抑或是她的潛意識在否認當下所選,因為一切的發生實際上不經她的判斷。 然而她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她的手懸停在琴鍵上方,猶豫了半晌還是按了下去。不知道,想不明白,但就這樣彈彈琴也沒什么不好的,就這樣吧。而且偷懶的話會被蔣澄星發現,有時她連她少練了幾遍都能知道。 不過這次蔣澄星回來后沒急著檢查作業,而是直奔衣帽間翻找,沒多久就給成欣從頭到腳換了一身行頭。黑色緞面魚尾裙搭上白色雪紡小披肩,看上去是要出門的樣子。成欣揚起臉,趁蔣澄星給她擦唇膏的時候問了一句:“今晚要去哪兒?” “朋友辦了個派對,我帶你去玩一玩?!?/br> 她確實有好久沒出門了,但一聽說是去參加聚會,又不免有點緊張,腦子里不禁閃過好些酒席富麗、人群光鮮的景象。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蔣澄星又補充道:“算是朋友間的小聚,隨便玩玩就行?!彼约阂仓皇菗Q了套簡約的無袖褲裝,不比去正式場合的莊重板正。 出發的時候是蔣澄星開車,成欣坐在副駕駛上,目睹車子一路駛向臨江的一處別墅區?,F代風格的復式別墅被霓虹燈箱環繞,在夜幕下變幻著繽紛色彩,前庭的草坪上設有露天餐臺,點綴著小型燈球和花藝裝飾。人群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時而伴著動感的樂曲發出歡笑。一步入正廳就有侍者端來香檳,成欣接過來抿了一口,然后被蔣澄星牽到開放式的自助餐桌前。 “這里的酒水隨便喝,想吃什么也自己拿,這邊有小吃,那邊是主食,往里走還有甜點,”她向她一一介紹著,“那邊角落有個吧臺可以調酒,吃完了外面還有娛樂區……” 成欣拉著她的胳膊晃了晃:“你要去哪里呀?” “得去跟幾個熟人打下招呼?!边@句話音還沒落,旁側突然就傳來了一聲叫喊:“澄星姐!” 蔣澄星轉頭,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孩拋下女伴跑向這邊:“什么時候來的也不告訴我一聲!”離得近了,成欣發現她懷里還抱著只有點眼熟的銀白色小動物。 “是小喬啊,我也是剛到,”蔣澄星顯然也注意到了那只毛茸茸,“你姐一直寶貝的貓怎么到你懷里了?” “現在她跟我可要好呢,”女孩一邊搓著貓毛,一邊把不對稱的耳墜晃得叮當響,“聽我姐說你早回來了,也不出來露露臉?!?/br> “之前工作上的事多,這不剛松閑一點兒就來見見人啦?!?/br> “哪兒有剛回國就忙工作的,你應該多學學我姐,一回來就辦party!” 成欣在一旁默默聽著,發現眼前的蔣澄星似乎與印象中的不太一樣,彼時的她盡管同樣舉止有禮,卻難以給人真正親切的感受;而此時的她卻當真宛如一位和藹可親的jiejie,連得體的微笑都更溫和了幾分。其余姑娘也包過來了,相識的不相識的圍作一團,蔣澄星一一點頭致意,成欣察覺到那股禮貌性的距離感又回到了她身上。 所以是分人的嗎……或者說,圈層?她想到以前在高中,前仆后繼的人們都沒有把蔣澄星捂熱,也許是從一開始,她就不認為她們有親近她的資格。她飄忽的思緒突然被一聲疑問打斷:“澄星姐,這位是?” 她的心臟在蔣澄星側目瞟來的一瞬陡然篡緊,道道齊刷刷的目光一起翻成巨浪將她吞沒。電光石火間,她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尷尬境地,蔣澄星會怎么介紹她呢,剛才她準備去見朋友的時候都打算把她留在這里。 情人、姘頭,還是被包養的小玩意兒?那雙嘴唇已經微微啟張,成欣渾身汗毛倒豎,心跳幾乎要突破肋骨。在對方即將發聲的瞬間,她猛地上前一步,搶先用略顯尖銳的音調脫口而出:“同學!” “我們是同學!” 蔣澄星的目光回轉過去,在摻雜著陣陣耳鳴的眩暈中,她聽到她的聲音清朗透亮:“對,這是我同學?!?/br> 被簇擁的身影和人群一同離開,成欣的腳下一陣搖晃,驟然放松的肌rou帶來席卷全身的虛脫。她在原地愣了許久,才邁開步子去休息區尋找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