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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那個弱柳扶風的丞相大人 第27節

    “不會, ”少年帝王沒有抬眼,反倒是長睫一顫,眸子垂得更下, “絕對不會?!?/br>
    他不會逼商瑯離開, 也不可能放商瑯離開。

    “那臣便不走, ”商瑯單膝跪了下來,顧嶠拽人衣角的時候沒有用上太多的力氣,被他這般一跪給扯開了, 就只能垂首看著人跪下來, “臣孤身一人, 只要陛下不厭煩臣, 臣便不會走?!?/br>
    顧嶠看著他這副樣子,恍惚間想起數年前的月夜。

    似乎也是今日這樣,弦月未滿。

    那時候顧嶠年紀還小,身子也沒有長起來,但是商瑯已經基本上是如今這副身量了。同他對話的時候,探花郎便只好彎著身,或者跪著——總之都是顧嶠看著便難受的一種姿勢。

    到最后七皇子實在是受不了了,干脆讓人單膝這般跪著,無論如何也能好上一些。

    雖然還是跟商瑯的“于禮不合”的推脫斗爭了一陣子,但最后還是讓探花郎點了頭。

    不過后來,顧嶠個頭猛躥上來,雖然跟著商瑯還差了點,但也不至于要人跪下來才好說話了。

    今日——

    顧嶠垂眼瞧他,忽然地想:若是商瑯不病,身披銀甲的樣子必然也絕妙。

    眼下這般,商瑯那一身白衣被風吹揚起來,肩頭還有先前滲出來的血,加上人不得不仰著頭瞧他,脆弱的脖頸便顯露,多少讓他瞧出幾分易碎來。

    明明是顧嶠在求他不要走,這副模樣倒像是他要趕人走一樣。

    “朕相信先生,”少年帝王眉眼微沉,將人給扶了起來,等人站直身子,猝不及防地問,“先生究竟家在何處?”

    商瑯極有可能答江南,畢竟那是人參與科舉的地方,也是眾所周知的地方。

    但是顧嶠既然會這么問,依著丞相大人的玲瓏心思,不可能猜不到他的目的。

    顧嶠查過他,且查不到什么細致的東西,這才會選擇直問,也必須要趁著這種商瑯給他表忠心的時候問。

    如果這個時候他再敷衍,就說明,他還是不信任帝王。

    那么方才說的所有的話立下的所有承諾都可以被推翻——不只是欺君,這簡直是將皇帝的一顆真心毫不客氣地丟在了地上,然后還踩了幾腳。

    實在是會見縫插針。

    商瑯心底苦笑了一聲,稍一猶豫之后,溫聲開口:“臣的確是來自江南,只是故族并不在江南?!?/br>
    兩個人一路走著,因為離著御書房已經不遠,商瑯便去繁就簡地說,顧嶠漸漸從他的只言片語里面拼湊出來了丞相大人來京之前十六年的人生。

    在商瑯的敘述里,他對于自己的故族記憶也并不算多。

    是他父母帶著他到了江南來,兩個人應當并不算缺錢,商瑯的記憶里也都是綾羅綢緞,只不過他們并沒有住到城中去,而是尋了個荒山僻嶺,他父親自己蓋出了一座小屋。

    是極尋常的男耕女織——至少在商瑯眼里是這樣的——卻在這了無人煙的地方辟出了一方新天地。

    商瑯不知道他父母的身份,但可以確定,兩個人原先都不凡。

    他那規矩得讓顧嶠這個皇族有時候都自嘆弗如的禮數便是源于他父母。甚至商瑯少年時所習得的那些學問,都是他父母直接教導的。

    “那個地方到底偏僻,尋到合適的書再帶回家里實在麻煩,他們便干脆用沙土堆了片位置,手把手地來教——”

    經史子集自在心間。

    非簪纓之家,哪能有這般能力?

    商瑯大概也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頓了一頓道:“臣非世家子?!?/br>
    他知道——若是世家子,查起來倒是還能好查一點。

    顧嶠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將一些疑慮給默默地藏進了心里去。

    之后就沒有了什么事情,等差不多到了年紀的時候,商瑯就被父母勸著來考了科舉,然后一路高中,一直到殿試的時候,奪下了探花之位。

    “世人都可惜先生當時沒能連中三元,”說話間兩個人已經到了御書房,顧嶠鋪開蠶絲帛,商瑯很自覺地繞到一旁來替他研墨,顧嶠只稍一抬眼,然后接著道,“不知先生是如何想的?”

    “臣得有今日,是皇恩浩蕩,”很中規中矩的回答,“若先皇當真將臣點為狀元,臣那時少年心性,說不定還難有如今成績?!?/br>
    顧嶠手下沒停,只輕輕勾了下唇角:“先生心性非同一般,即使在十年前,也該會不驕不躁?!?/br>
    先皇讓商瑯做這一個探花,的確是極明智的選擇。

    且不說探花郎這個身份本身就帶著一點對商瑯容色的肯定,若是他成了狀元,便是一定要遵那狀元郎先于地方為官三年的祖制——這一點別說先皇,就連顧嶠自己想要改都會困難重重。

    后來前三甲除了商瑯被丟到了翰林院去,那兩個都下到了地方去。

    從那個時候就已經能看出來他父皇對于商瑯的重視了,只不過越是看得清晰,顧嶠也就越想不明白他父皇為什么要這般做。

    落下最后一筆,顧嶠將圣旨給仔細地卷起來,交給宮侍,側目看向商瑯。

    他一句話沒有說,只是靜靜地用視線描摹著人的容顏,近乎赤.裸。商瑯原先還能神色冷靜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后似乎有些撐不住了,長睫一顫,揚起來,顧嶠卻在瞧見那雙桃花眸的時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

    就像先前商瑯對他做的那樣。

    長睫落在了他的掌心里,還在顫,癢得顧嶠有點想松手,還是忍住了:“先生別看我——如果當年不是我來主動靠近先生,先生還會與我有今日這般嗎?”

    顧嶠也就只敢遮了他的眼再問。

    沒有旁的事情來轉移視線,顧嶠覺得自己若與他目光相對,然后問出這樣的話來,他極有可能在那雙眼的注視下認為自己是罪大惡極。

    他實在是受不住來自那雙眼里的委屈和譴責。

    但是商瑯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會?!?/br>
    抬起的手頓時僵在那里失去力氣,然后在人退開之后跟著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

    “丞相能告訴朕為什么嗎?”

    商瑯沒急著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靜瞧著他,最后嘆息一般開口:“陛下是在顧慮什么?”

    顧嶠被他這樣問得一怔。

    十六歲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將痼疾除了個七七八八,還能穩住朝堂,顧嶠不可謂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該聰明至極。

    只不過最近,他實在是太不安了。

    一顆心掛在商瑯身上,忍下完全將人掌握的控制欲,回過頭來卻發現丞相大人隱瞞他甚多。

    因為所想的都是“商瑯可能會離開他”“商瑯一定不會繼續待在他身邊”,所以每一份隱瞞,對于顧嶠來說,都是人可能背著他逃走的證據。

    他怎么可能不顧慮。

    “論公,臣合該忠于陛下。只或許沒有先前與陛下的相見,陛下不會如今日這般對臣如此優待,因而臣有方才之言?!?/br>
    商瑯看到少年沉在了思索當中,適時開口,解釋了自己方才所說的那一句“不會”。

    丞相大人熟讀圣賢之言,從不問鬼神,卻在顧嶠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回想了一下過往的十多年,甚至還生出來一些假想——

    顧嶠過往十多年的人生里面有他,他的人生自然也是被這個少年給填得滿滿當當。因果這東西屬實難說,顧嶠在遇見他之前畢竟只是一個喜好玩樂的閑散少年,之后慢慢研究起那些學問自然也有他的原因,哪怕并不占全部,若兩人沒有那些交流,到最后逼宮的時候先皇還會不會傳位于顧嶠,他會不會被先皇給指成那個托孤之臣,都不一定。

    先皇雖然被眾人評判為守成之主,可是但凡與他多接觸一些,就會察覺到那人平和外表之下的野心。顧嶠是中宮嫡子不假,可若當真不學無術,即使傳位于他也會淪為旁人的傀儡。大權旁落,這是先皇絕對不想看到的。

    如此,兩個人的命運其實從那個時候就出現了變化。

    之后就算顧嶠不受他的影響,順利登基,而他也如今時一般做了那個托孤之臣,那么就如同他方才開口跟顧嶠說的那樣,兩個人之間也就只有君臣情誼而再無其他。

    甚至按照顧嶠的一貫作風,還會忌憚于他,以至于真正地鳥盡弓藏,若他能僥幸逃離,此后兩人也會再無瓜葛。

    如此來看,兩個人能走到今日這地步,是多么不易。

    其中但凡走錯一步,就難有如今的親密。

    商瑯暗自慶幸,顧嶠想的卻是他的下文,但遲遲不見人再開口,眉間便一皺,主動問他:“于私呢?”

    總不能,沒了先前他的主動,他們之間半點私情都談不上吧?

    “于私,”商瑯靜默許久才說話,聲音也是緩緩,像是在猶豫,“陛下聰明靈慧,屆時臣或許也能與陛下談天?!?/br>
    只是到底沒有當年的往來,如何也做不到心懷芥蒂。

    商瑯甚至不知道,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還會不會喜歡上顧嶠。

    男女之情那樣的喜歡。

    少年的情緒rou眼可見地跌落下來,商瑯怕人再因著這么一句話繼續胡思亂想下去,便接著道:“只是這一切都為臆想,如今我與陛下這般已是最好的光景,陛下何必去思慮那般多?!?/br>
    一只溫涼的手忽然塞進顧嶠的掌心,少年錯愕,這才瞧見商瑯頭一次、主動地,握住了他的手。

    還是,十指緊扣。

    顧嶠徹底地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該如何動作了,甚至都覺得自己忘記了呼吸,腦海反復回蕩:商瑯握他手了商瑯握他手了商瑯握他手了!

    這可是那個最恭順、最守禮的丞相!

    還不是什么迫不得已,而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主動的。

    顧嶠越想越覺得不可置信。

    等到回過神發現自己有點喘不過來氣的時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方才那種好像忘了呼吸的感覺并非錯覺。

    簡直……簡直。

    哪怕回過了神,顧嶠指尖也是冰涼——緊張的。

    但緊接著,他就用力,與商瑯相扣。

    手掌的熱度在兩人之間跳躍,丞相大人身上的冷意讓顧嶠清醒了些許,但臉還是熱的,一直斂著眸子半點也不敢看他。

    商瑯這一舉止實在是太過于突然,顧嶠沒至于會覺得人是突然開竅了對他有了點什么非分之想甚至還毫不客氣地直接表達了出來,只是有些疑惑,還有一種鏡花水月的不真實感。

    有后一種猜想作祟,他不僅不動聲色地隔著衣料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還有意無意地加重了手上的力氣,確保落在實處,這才放心。

    他一直都在低頭看商瑯扣在他手上的那幾根纖長的手指。

    兩人其實都白,但是這樣交錯在一起,丞相大人明顯還要比他白上一個度。

    是一種病態的蒼白,然后被他過于用力的抓握逼出幾抹淺紅,當真是白玉染紅塵。

    顧嶠舍不得放手,但很快地,察覺到了商瑯退開的意圖。

    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克制下來自己內心的那些沖動,最后他還是松了手,然后那塊白玉迅速地從他掌心里滑下去了,紅塵不見,仍舊清清亮亮。

    果然是,鏡花水月。

    “臣冒犯?!鄙态槼榛厥终f的第一句話便是這。

    顧嶠覺得自己當真是昏了頭了,竟然沒有順著他這句話走下臺階去,而是問人:“既是冒犯,丞相緣何如此?”

    這一句話顯然是把人給問住了。

    不知道是因為帝王對他的稱呼是“丞相”,還是因為這句話本身的份量便過重,丞相大人無數次喉結滾動,都沒能說出什么話來。

    顧嶠抬手揉了揉太陽xue,反應過來的時候有些懊惱,便道:“先生若是不愿意說,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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