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袋】9.慢時間 po1 8qb.c om
面對咨詢師的盤問,她沿著時間軸回憶印象中的蘇南瑾。 ——是蘇南瑾死后半個月的事。 與她對別人情緒的異常敏銳截然不同,她常常遲鈍到察覺不出自己的感情。 下葬的那天她哭了還是沒哭。 之后她是怎樣有條不紊地處理會中事務。 她記不清,哪怕就在最近。 這半個月,她經常從夢中驚醒,甚至一覺醒來出現在任何地方—— 她在瘋狂用拳頭砸穿門板時醒來,當時被顧澤死死按著流血的手動彈不得。 她在地牢里醒來,手里攥著人的血rou,腳下是尚有余溫的尸體。 諸如此類。 過了半個月,她意識到,自己也許出了問題。 她不是諱疾忌醫的人,立刻叫醫生幫忙聯系了一位咨詢師,重金請來做心理疏導。 咨詢師認為,這和蘇南瑾的突然死亡有很大關系,在連續叁次的催眠嘗試宣告失敗后,只能采取較為笨拙的方法,通過回憶,按照時間,幫助她梳理關于這個人的印象。 為了避免情緒爆發超出她能承受的限度,咨詢師推薦她先從最久遠的回憶開始,逐步拉近時間線。 最早是在逃亡的路上。 他們從C國南部跨越國界線開始,沿途經過幾十座城市,近半年時間到達江寧——C國最北部。 起初,蘇南瑾很內向,有時候問路都需要鼓起勇氣,蹲下來滿臉認真地對她說“我去了”,頗有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勢。 路上最大的困難是吃飯,他拉不下臉乞討,偷東西也因為不熟練屢屢被抓,只好沿途做點日結的短工,搬磚、扛水泥,什么都做。 他個子高,長得漂亮,經常被人sao擾,他怕惹事,只遠遠躲開,從不還手——放到現在看簡直是無法想象的事。 不過,她沒吃過什么苦。 飯菜總是熱的,趕路是蘇南瑾抱著她走,住處有時是辦公大廳,有時是地下通道,但她睡覺的地方只有一個——蘇南瑾懷里。 有段時間,她感覺到外部環境的危險,恐慌之下竟然出現了返嬰行為,一刻都離不開蘇南瑾,含著他的rutou才能入眠,第二天早上咬得全是血,疼得他走路都直吸氣。 這話當然是后來蘇南瑾的自述。 是當著媚jiejie和顧澤的面說的,氣得她差點當場謀殺親哥。 大約到了西南地區,有一次,蘇南瑾崩潰大哭。 這還挺罕見的,他不是會大聲宣泄情緒的人。 在那之前是否發生過什么,她不知道,但在那之后,蘇南瑾開始殺人——他生澀地把刀捅進對方的胸口,叫得比對方還大聲。 如果有人試圖走近她兩米之內,就會被蘇南瑾盯上,眼神像隱匿在暗處的毒蛇,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他那時不會隱藏情緒。 蘇南瑾為了能給她一口飯吃,整日在當時混亂不堪的C國社會摸爬滾打,他學得很快,大約行程過半時,他打起架來已經有模有樣,說謊時能臉不紅心不跳。記住網站不丟失:po1 8my. 他們在中部地區的一個城市安頓了月余,生活剛稍稍好轉,某天夜里,蘇南瑾突然再次抱著她開啟逃亡之路,大概是追兵又至。 就這樣,蘇南瑾帶著她跨越大半個C國,他們乘過船,搭過車,在那個智能手機剛剛普及的年代,更多時候只能依靠雙腿。 她在那段旅程中的記憶,幾乎只有蘇南瑾溫熱的胸口,后來蘇南瑾的自述與她腦海中模糊的影像逐漸重合,才變得完整。 抵達江寧時,蘇南瑾沒一處與從前相同,他瘦了太多,樣子簡直嚇人,原本綢緞般潤滑白皙的皮膚失去了光澤,布滿淤青和疤痕。 他把她藏在角落里,攥著匕首殺死了無憂會的叛徒作為投名狀,偽造死亡瞞過追兵,一切得心應手。 那場針對蘇南瑾的圍獵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它并不像殘暴的迫害一樣來得激烈。 它是冬天缺少的電熱毯,夏天缺少的電風扇,是被克扣后不到十分之一的分紅,是比逃亡路上更難以下咽的食物。 參與的人太多,每個人都對他懷有欲望或惡意。 或許她也是將他推下深淵的人之一,她無休止的哭鬧,渴望更好的環境,讓他沒有一夜能安眠。 他就主動跳下去了。 她不喜歡昂貴的衣服、食物、電器、飾品,不喜歡大得讓人害怕的房間,自從搬到有暖氣的單人間后,房間里每增添一樣東西,她都怕得發抖,她知道那是用什么換來的。 蘇南瑾以為她冷,用盡手段取暖。 那段時間,她也不愿意回到他懷里去,蘇南瑾伸手抱她,她就躲開,他開始露出那種之后十幾年常掛在他臉上的——凄麗的笑。 也許是心如死灰,亦或是表演給她看,蘇南瑾開始在任務中頻頻受傷,他推門進來倒在床上,等她發現時血浸透了一大片床單。 她沒法把幾近尋死的哥哥丟下不管。 四歲的她做不了什么事,僅僅是把臉頰貼在他手心。 他就熬過了冬天。 “小姐,蘇小姐,請看著我,深呼吸,吸氣,呼氣,好的?!?/br> 她回過神,“怎么了?” “儀器檢測到您的情緒波動遠超指標,請稍微平復一下心情再繼續,可以回憶一些輕松的情景?!?/br> 她點頭。 蘇南瑾性格像貓,在沒有外部壓力時,會懶懶地癱在沙發上,變成一灘液體。 他撒嬌的方式是,讓她對他撒嬌。 他會突然出現在她房門外,和她四目相對時稍稍偏開目光,輕輕嘆氣,“突然聽到你的聲音在叫哥哥,我以為你做噩夢了,有點擔心?!?/br> 這一幕經常上演,他甚至會不穿鞋赤腳跑過來。 先前她覺得莫名,竭力證明自己沒做噩夢——她甚至還沒睡,并對蘇南瑾的精神狀態報以深切的關心。 后來發現,他只是需要她撲進他懷里喊哥哥,并邀請他進去陪她待一會兒而已。 在她月經到來、身體發育后,蘇南瑾變得更加難懂,她讀不懂他的題目,寫不出過程,卻對結果了如指掌,他想要她給出一個哪怕很荒謬的理由,主動親密接觸。 做噩夢也好,身體不舒服也好,怕黑也好,她得說,“哥,求你了,抱抱我?!?/br> 蘇南瑾經常裸睡,她經常趁蘇南瑾裸睡時夜襲,她偶爾能留下來,這意味著她可以肆意撫摸親吻他的身體。 她沒有情欲的概念,單純像獲得了心愛的玩具,臉頰,鎖骨,肚臍,小腹,手指,腳心,盡管后來傷痕累累,在她眼中依然美麗而有趣。 “哥哥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是meimei的私有財產?!?/br> 這是沉曼可發她的骨科文txt里面的,她覺得有那么一丁點道理。 她從不介意在蘇南瑾面前展露身體,反正從她嬰兒時期換尿不濕開始他就習以為常了,這副軀殼起碼有一部分屬于她可憐的哥哥。 在浴缸里,蘇南瑾讓她趴在他的左肩上,因為這樣兩顆心臟就會緊緊相貼。 “可以了,蘇小姐,請繼續?!?/br> 回憶到哪兒了? 直到瑾帆會成立,她隱隱約約發現,她內向而率真的哥哥變得城府頗深善于交際,他輕松地和這片區域的其他“老大”談笑風生,腳下踩著數不清的尸骸。 生活好過了,會有人對著不到一米高的她喊大小姐,蘇南瑾很開心。 隨之而來的是危險成倍增加。 蘇南瑾依舊無法睡一個安穩覺,為了盡快站穩腳跟,他斷了太多人的財路,取了太多無辜性命,想要暗殺報復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他每一夜都把她護在心口。 時間久了,他能不開槍就悄無聲息地解決那些人——就像她和顧澤后來的做法——她做了美夢一覺醒來,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仍瞪著眼睛。 那時的蘇南瑾是怎樣殺人的呢? 瑾帆會成立初期,他資歷淺難以服眾,總有不知死活的人挑戰他的權威。 她坐在沙發上,兩條腿挨不著地,來回晃蕩,仰起頭,蘇南瑾就在她有限的視野里,從容不迫地用手指掐住那人的脖頸,收緊,提起,眼神玩味,笑容淺淡,像在欣賞一出有趣的馬戲。 他從不掩飾他的殘忍,赤裸裸血淋淋地暴露在她面前。 與從前追求效率的一擊斃命不同,越往后,蘇南瑾越喜好虐殺,優雅地、從容不迫地注視籠中的獵物掙扎著奔向死亡。 用他手中命運的絲線,肆意cao控。 大約是她剛上小學的年紀,蘇南瑾開始尋求刺激,激烈的性事,瘋狂的殺戮,會里每天回蕩著女人或者男人的慘叫聲。 她不支持,因為蘇南瑾并沒能從中得到修補他精神的東西,她不反對,因為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了無生趣。 何況她當時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顧澤身上,吵鬧、撒嬌、較勁,這些都沒有分給蘇南瑾,她例行公事般的和“哥哥”相處,至于哥哥怎么想,她毫不在意。 這種狀態持續了漫長的叁四年,期間醫生來到瑾帆會,蘇南瑾罕見地收斂了幾個月,很快又繼續放縱。 沒人能管教他。 除非是她的要求。 可她不會,而他知道她不會。 她快十歲時,蘇南瑾為她即將到來的初潮做了詳盡的準備,從衛生巾的用法到飲食禁忌,只等在這一日真正到來時給她以完美的儀式感。 偏巧,蘇南瑾那天去了外地,她提著沾血的內褲出來喊人,被媚jiejie一把摟住帶去了衛生間。 媚jiejie沒做任何準備,教得也比蘇南瑾好多了。 第二天清晨,蘇南瑾風塵仆仆趕回會里,就見她停了訓練,無精打采地趴在沙發上哼唧。 他外套來不及脫,帶著股北方冬天的冷空氣味道,把她包裹進懷里,修長有力的手來回搓熱,隔著衣服捂在她小腹上輕揉。 “抱歉,哥哥回來晚了?!?/br> 蘇南瑾是很麻煩的人。 比她在電視劇里見過的所有mama更cao心。 他問她吃過飯沒有,幾點睡的,幾點醒的,有沒有做噩夢,肚子痛了多久,是一直痛還是陣痛,到底流了多少血,用哪個牌子的衛生巾,幾個小時換一次。 她被問煩了,踹他一腳,他摟得更緊。 她原本整宿沒睡好,像幼時一樣重回哥哥的懷抱后,難得做了好夢。 一整天,蘇南瑾抱著她,和她說外出路上的見聞,幫她揉肚子,研究食譜給她燉補湯,細致又溫柔,因而夜漸深了她還不肯撒手。 “哥,別走,陪我睡?!?/br> 她有十足的把握,蘇南瑾不會拒絕。 這份自信是哪里來的? 從小到大,她的所有要求,蘇南瑾無不滿足,一時給不起的,就拼了命地去賺、去搶,她永遠擁有最高優先級。 她有恃無恐。 不過蘇南瑾大抵也清楚,如果營造出一個她需要討好他、競爭他才能得償所愿的場景,她會直接翻臉。 蘇南瑾把她帶進他的臥室。 他放松下來時,已經很接近最后那副懶散的、半死不活的樣子了,就連臥室也彌漫著難言的危險氣息。 她稍稍恢復些精神,和他打鬧,趁他不備作勢偷襲他,只被軟綿綿地擋下來。 她懷疑蘇南瑾生病了,從前他的膚色有這么蒼白嗎? 瑾帆會剛成立時,幫派火拼,他沖在最前面,單手拿槍,黑色的風衣外套上濺滿了看不見的血,任何事物都能在他手中終結。 現在會里有許多新人成長起來,他很少親自動手了,就像退化成了一個廢人。 縱欲過度把身體搞垮了吧。 她前半夜還在這樣惡意揣測,后半夜就意外地發生了一件許多年沒出現的事。 彼時她剛給蘇南瑾講完新看的動漫,夜深了,有些疲倦,趴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突然一聲槍響,就在同一時刻,她被蘇南瑾翻身壓在身下,這是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動作,幼時相擁而眠的日日夜夜,他警惕著一切可能出現的危險,稍有預感就把她藏在他的身體和床板之間。 她驚醒,順著縫隙往外看,竟發現開槍的人是蘇南瑾,而地上橫著一具新鮮的尸體。 這個姿勢保持了大約五分鐘,負責守夜的小隊緊急通知了其他小隊,按照流程迅速以蘇南瑾的住所為中心向外排查隱患。 他走下床,對著那具胸口汩汩流血的尸體再次開了叁槍,并穿著她送的小熊維尼的拖鞋,硬生生踩爆了那人的頭,一地鮮血與白漿。 他失去了往日的從容,顯得有點氣急敗壞。 守夜的人到他面前匯報時,沒得到任何辯解的機會,就被拉去了刑房。 當一切都處理好,他猛然回過神,爬上床,跪坐在她面前,一手抱她,一手輕拍后背。 “小煜別怕,沒事的?!?/br> 她怎么會怕呢。 她這時稱得上是一個強勁的戰斗力了,蘇南瑾明明清楚,卻把她當小孩。 她震驚于蘇南瑾就連夜里也并未合眼,而擺在床頭上那把像裝飾物一樣的手槍,竟一直是上膛的狀態。 危險從未遠離,她不知道罷了。 她問,哥哥每晚都不睡覺嗎? 他說,不敢睡。 那不是懶散,那是他少得可憐的補眠。 她胸口悶悶的,她不清楚這是什么情緒。 她不假思索地朝蘇南瑾伸出手,在他面前攤開。 “哥,把你的權力和責任分給我?!?/br> 他笑,把手放進她掌心,問她這么早就想篡位? “我想讓你睡個好覺?!?/br> 從那天開始,她和蘇南瑾的關系,在她心里單方面恢復到從前最親密的時刻,她開始接手瑾帆會的一切事務,她比蘇南瑾更清楚這個組織中每一個環節是如何運作的,每一個位置發揮了怎樣的職能。 他戒備也好,試探也好,她來包容他,她正年輕,有足夠的精力去應對一切挑戰,有足夠的耐心把破碎的哥哥一片一片拼起來。 她做得極為出色。 可蘇南瑾的狀況還是越來越差。 不止瑾帆會,他心里肯定還有什么事,像嵌在柔軟貝rou里的沙礫一樣,時刻折磨著他。 蘇南瑾沒有給她慢慢查探的機會。 他的生命比她想象的要短暫太多。 她原本依稀記得蘇南瑾回過身,向她遞過手,微微偏頭,玩笑著說,走吧,我的大小姐。同她牽著手一起踏過血色。 在蘇南瑾死后,她徹底不確定這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還是她精神錯亂下的杜撰。 她開始明白蘇南瑾的虛弱與疲憊。 她把里里外外的安保加強了幾倍,夜里睡覺時仍要留一只眼。 那些曾經射向蘇南瑾的箭,在他千瘡百孔地碎裂后,直直地扎向她。 她精力旺盛,尚能應對,有時也狼狽難堪。 僅僅半個月,她就陷入混亂癲狂的狀態。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十年。 蘇南瑾本就不是什么高精力的人,這點她比誰都清楚,他為了生計,為了擁有作為人最基本的尊嚴,被一步一步推著走到現在。 或者,為了她。 “蘇小姐,請問您此刻的心情是?” 咨詢師盯著儀器上近乎一條直線毫無波動的數據。 “很平靜,我……感覺不到?!?/br> “好的,感謝您配合完成第一次咨詢,從此刻到在下一次咨詢開始,請您盡可能感受自身真實的情緒并記錄下來?!?/br> 在她離開后,醫生推門而入,看向桌上未開封的紙抽。 “如何?” “她太壓抑,在精神捕捉到真實的情緒前,就已經被徹底壓制下來,從監測圖像上來看,僅在敘述的開始有一瞬間的波動,這簡直是反人性的?!?/br> “中途唯一一次數值超標,在她意識到后幾乎斷崖式下降?!?/br> “從她的敘述中,我能感知到,她很依賴她的哥哥,在回憶過程中,放聲大哭、情緒崩潰等都是正常的反應,宣泄情緒是治療的關鍵,但她沒有,可以判斷出現了中度以上的解離癥狀?!?/br> “抱歉,我從未遇到相似的案例,無法著手治療,過后我會整理出詳細記錄,以便下一位接手的咨詢師快速了解情況?!?/br> 意料之中。 醫生不知道是否有尋找下一位咨詢師的必要。 大概在那之前,她就會恢復“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