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主她為何那樣(女尊) 第105節
披風里漫著一股幽然的香氣。 這是裴飲雪在殿內陳設的熏香。薛玉霄低首嗅了嗅,肺腑里沁滿梅香,她未曾回頭,背對著他問:“孩子的姓名,你可曾想?” 裴飲雪抵著下頷,用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望著她,半個身形被搖動的帳幔遮擋住。他輕輕地道:“想是想了。但龍裔皇女要讓妻主來起名,才顯得尊貴鄭重,你不要想能逃得過去?!?/br> 薛玉霄輕笑一聲,道:“可我一貫不會起名啊?!?/br> 裴飲雪說:“我聽‘慈悲普照法華至圣大天女’,就還不錯??墒悄愕臉O限?” 薛玉霄聽出他的取笑之意,眉峰微挑,朝他保證道:“等我議事完回來,就將名字講給你聽?!?/br> 裴飲雪微微揚起唇角,安靜地看著她。 披風系緊,薛玉霄前往勤政殿,她沒有乘輦,而是步行,在路上對御前常侍囑咐了幾句。 她到的時候,殿內已經有鳳閣諸卿、軍府眾人久候。兩方涇渭分明,并不同坐。左側的鳳閣臣工神情有喜有憂,喜則是防住了胡人偷襲、沒有損傷百姓和資產,憂則是——發兵在即,戰亂再起,她們還不能對軍府產生百戰百勝的信任。 軍府眾將則不同,從此事傳達的當夜,諸位將領臉上便難掩激動和熱烈之色。她們實在太想獲得軍功,光耀門楣了,而此刻正是東齊千載難逢的時機,在經過大小百戰的失敗,攻守終于易形。 薛玉霄撩袍入座,百官向御座行禮,她點了點頭,神情看不出太大端倪。 工部侍中薛泉乃是薛氏族女,見陛下神情鎮定,面無表情,左右同僚都向這里頻頻飛來眼色,迫于壓力,率先開口問道:“桓將軍、蕭將軍……還有兩位李將軍,以及都尉蕭平雨、桓破虜、段妍等,都屬意立即發兵征討,鳳閣商議之中,覺得還是先見到明圣軍帶回來的俘虜為好,未審陛下圣意如何?” 有她開口,其余人等附議道。 “世上之事終究還是以和為貴,請陛下圣裁?!?/br> “陛下,當知起兵則為戰禍,須三思而后行?!?/br> 薛玉霄順著她們的口風道:“自然是先見到俘虜為好?!?/br> 鳳閣眾人松了口氣,很大一部分人還是不想要興兵起戰事的,她們并不依靠戰功來晉升官職,安穩度日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薛泉聽了這句,直覺這回答并不符合少主的真實心意,于是忐忑又問:“那見到俘虜……” “見到俘虜,當然把酒言歡,鄭重款待?!毖τ裣隼^續說下去,語氣平淡無奇,“她可是夏國皇女,一時落魄被俘,也是過往二十年打得大齊喘不過氣來的虎狼之主,怎能不對她放尊重些呢?” 殿內驟然一寂,眾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 此刻御前常侍奉茶,薛玉霄隨手取下茶盞,忽然問:“什么茶?” 常侍答:“豫州所供大葉冬青?!?/br> 薛玉霄面色不改,淡然飲下,道:“給眾卿上茶?!?/br> 常侍起身后退,吩咐一句,于是宮侍魚貫而入,將新烹制好的熱茶端了上去。茶水冒著絲縷白霧,茶湯清綠。 許多人不知“大葉冬青”為何物,見陛下賜,便飲之,一股濃重的苦味逐漸卷上唇齒,“苦丁”的澀味涌入咽喉。有些嬌生慣養的文職貴族女郎喝不慣,登時皺眉強忍。 薛玉霄將一盞茶飲盡,道:“此茶是我當年土斷檢籍,到豫州見司馬氏品嘗到的。那時我聲名尚弱,與之周旋,不得不隱忍不發,暗自飲之?!?/br> 她掃視眾人,忽問薛泉:“愛卿以為,這茶葉之苦,與大齊幾十年來恥辱相比,孰甚之?” 薛泉心口猛跳,脊背緊張得近乎僵硬,她肯定道:“淪喪燕京之辱,令天下群臣心中甚苦,更過于此茶!” 薛玉霄“嗯”了一聲。 她站起身,掠過王婕。王婕雖然權鳳閣事,但她一心為完成王秀的遺志,肯定不會反對出征。 薛玉霄的腳步走過袁氏、李氏、楊氏等諸多高門貴族,其中有的在鳳閣為顯要官職,有的則為閑散清貴之職,只受賞食祿,幾乎沒有什么事情做。她一一審視、考量而過,道:“你們也是這么想的嗎?” 那杯清綠茶水彌散著熱氣,白霧徐徐,仿佛焦灼在眾人的心頭。 “從前,敵強我弱?!毖τ裣鲈诘钋罢径?,門戶開著,她望向覆雪的碧瓦朱墻,“所以忍受虎狼吞食之苦,忍受國土分崩之苦,忍得牙根咬碎,合著血跡咽到肚子里去。忍,這個字,真是大齊朝堂上眾位愛卿最擅長之事?!?/br> “陛下?!睆埲~君按捺不住欲要起身。 薛玉霄抬手制止,繼續說下去:“然而朝堂高位、你們這些食rou者、食祿者,不過是名聲受損、壯志難酬,真正將這份苦忍下來的,是離亂百姓、尸骸成山,是拓跋皇族屠城的斑斑血債。如今情勢倒轉,卻不敢立即征討,而要見那個被活捉的俘虜皇女……” 她說得笑了起來,笑聲帶著一絲譏諷之意:“接下來是什么,議和?要一些錢糧,等著她們下一次的毀約偷襲?受襲的怎么想都是百姓,不會是廟堂上的諸位??!” “陛下?!薄氨菹??!?/br> 又有數人起身,面露羞愧之色,對著薛玉霄的背影行禮跪下。 一人動則眾人動搖。 薛玉霄沒有看她們,只是說:“那只是俘虜,是敵寇,是喪家之犬,不是你們的主子?!?/br> “陛下!” 幾乎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薛玉霄道:“你們的國主在這里,不在千里之外的胡營?!?/br> 她轉過身,對眾人字句明晰地開口:“朕會御駕親征,攻入鮮卑夏部皇庭之內,親手將新可汗斬之,收北方三十二部,過滄河,越崇嶺,統一天下。我要你們牢牢記住,你們所侍奉的國主是我,我能殺盡胡虜!” “陛下——!” 眾人盡皆跪地,雖無一言相勸,但其中已有泣淚者。 不過三聲陛下而已,先是驚疑、畏懼,再是慚愧內疚,而后則悲壯痛苦,令人喘不過氣來。帝王威重至此,讓許多人幾乎反應不過薛玉霄的決定。 她朝軍府道:“各位皆是朕的愛將,明知我的心思。傳我旨意,命周少蘭將拓跋慈的首級砍下,派使節入鮮卑皇庭,將此頭奉于新可汗,就說,朕來殺她了?!?/br> “是!” 薛玉霄又道:“后勤糧草之事仍然交給鳳閣調度。張葉君,你做糧草督運?!?/br> 張葉君深深俯身叩首:“謹遵圣命?!?/br> 滿座衣冠低首悲泣。她們在陛下的這番話中,想起了故去的王丞相,想起她臨終前向北高呼——但悲不見九州同,但悲不見,九州同。 薛玉霄沒有將這哭聲聽下去,只是道:“鳳閣擬旨,擬好了送給我看。茶要涼了……喝一口吧,你們當中很多人,其實沒吃過苦,也并沒有忍受過?!?/br> 她不再多談,步出殿內。 …… 為準備征伐之事,軍府名將倒是輪流過來拜見。薛玉霄挨個見了面,看她們或是直接、或是含蓄的討要先鋒官職,她一概交給李清愁去管。 數個時辰后,薛玉霄回太極宮陪鳳君用晚膳。天尚未晚,裴飲雪想要起身布菜,被薛玉霄按坐下來,抓住他的手摸了好一會兒。 裴飲雪任由她撫摸,徐徐反握住,低聲道:“我聽聞你生氣了?” 薛玉霄道:“嗯……倒也不算。只是有些時候,態度若不強硬一點,別人就會覺得還有轉圜的余地?!?/br> 裴飲雪笑了笑,說:“我知道。你生得這樣面容溫柔,要是不硬邦邦的說話,其他人還覺得你很好欺負呢?!?/br> “是這個道理啊?!毖τ裣鲚p聲慨嘆,湊過去問他,“我看起來真的很好欺負?” 裴飲雪盯著她,認真點頭。 他的手指抬起,緩慢地撫摸在薛玉霄的面頰上,既是珍存愛重,又是意存憐惜,觸摸之間仿佛又千言萬語不盡。恰逢日暮斜照,霞光漫過桌案,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屏風上。 薛玉霄再靠近、愈發靠近,讓他能碰到自己。在一片描摹眉眼的輕撫中,裴飲雪低聲道:“把這個送給你?!?/br> 他抽回手,從袖中取出一物。 鑲玉錯金,鋒芒似雪,是那柄價值十萬錢的金錯刀。 薛玉霄凝望良久,接過此物,先是嘆息,隨后又笑了笑,說:“好裴郎,怎么還在袖中帶刀?” 裴飲雪靜靜望著他,岑寂少頃,回復道:“雖為利器,卻因為陪伴你出生入死,幾次遠行。我一定要貼身存放才覺得安穩……” 薛玉霄說:“我必攜之歸還?!?/br> 裴飲雪上前抱住她,埋在她懷中沉沉地吸了一口氣,低語道:“妻主,可有歸期?” “待孩子出世?!彼f,“生女則名觀宙,古往今來為宙。生男則名守真,抱誠守真,恪志不違,你覺得怎么樣?” “……都很好?!彼p輕地道,“出于你的口中,一定都很好?!?/br> 他的聲音十分清潤。 正是這種柔和溫潤,仿佛能將她的一切都包裹起來。哪怕是薛玉霄這樣果決堅定之人,都在一瞬間心神恍惚,眷戀于溫柔之鄉。她垂下眼簾,心中震顫著泛起一絲將別的悵然,喃喃道:“宮中梅花開了,我折一枝帶走……” “……好,代我請托它,讓我能夢見妻主?!?/br> 矢交墜兮士爭先(1) 第96章 夏國王庭。 拓跋嬰剛剛收服老可汗留下的部將,她在不久前的戰役中反敗為勝,將二姐拓跋慈趕出了錫林,回轉王都,正式接受成為新可汗的儀式。 王庭內載歌載舞,胡人男子天性更為開放野性,穿著依稀可見的半露衣衫,露著胸膛在宴席中侍奉鮮卑貴族,飲酒取樂,宴席中夏國諸臣交談。 “誰能想到萬眾矚目的二殿下,卻慘敗于三殿下之手??!”烏羅蘭乞感嘆道,“當初三殿下被齊人追至我城下,我還驚詫不已,以為是殿下能力不足,誰想到那齊人猛將出世,殺得人措手不及,這是時運不濟之敗,原非殿下之過?!?/br> “國主乃先國主最疼愛的女兒,備受寵愛,親蒙教導,要我說,本就是新任國主之選。只是敗了東齊,折損名望,才讓內亂橫生至此?!绷硪粋€大臣道,“這回重整旗鼓,以少勝多,用兵如神,方顯露本色!” “我們就應該趁此機會整合其余部落,組建力量,將那頭——”她抬手遙遙指了指南方,“徹底吞下去?!?/br> “這可不敢,你豈不知國主對那位白袍將軍十分忌憚,若不能想到萬全之策,寧愿不出兵?!睘趿_蘭乞道,“何況那人已經登基為帝,這樣的人成了皇帝……” 當初派去議和的叱云風也在席上,原本埋頭吃菜,聽到這一句話,忽然冷笑一聲,道:“此人不除,定是大夏的禍根災星。當年在烏羅蘭將軍的城下,你就該立即聯結各部,發兵追逐,一定要殺去徐州取她首級,那一回放走了此人,再要得到如此機會,可就難上加難了!” 烏羅蘭乞面色微變。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之間有些火花四濺。坐在上首的拓跋嬰見狀,舉杯慶賀飲酒,引導道:“兩位為何只談不飲,休提國事,只為慶賀大局安定,喝酒,喝!” 兩人這才放下成見,共同飲酒。她們兩個一個瞧不起對方議和失敗、得到的議和條件太過軟弱,另一個則認為烏羅蘭乞身為將軍不能審時度勢,保持著倨傲成見,放走了大夏的勁敵,于是頗有微詞。 兩杯酒下肚,熱氣彌散。在這個歡慶結彩的冬夜,王庭內的爐火燒得熱乎乎地飄著火星子。就在眾人觥籌交錯之際,外面忽然有一個夏國宮侍快步奔來,她手持粘著羽毛的信件,未經通報,撲通一聲拜入宴會內。 眾人乍然安靜下來。 胡女雙膝跪地,脊背匍匐,肩膀顫抖,氣息尚且沒有喘勻,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夾帶著沉重呼吸聲地道:“稟大汗……敗走忻州的……的……逆賊拓跋慈部,襲擊太原,大敗……” 拓跋嬰登時酒醒。 這句話帶著一股寒氣,瞬息間從腳底竄到后腦勺。她仿佛芒刺在背,立即起身,撐著桌案問:“還有呢?還有什么?” 胡女答:“二殿下……逆賊拓跋慈被俘。殘部損失殆盡,完全沒有能成建制逃走的?!?/br> 拓跋嬰面沉如水,她猛地一拍桌案,緩緩地、木著臉坐回了寶座之上,道:“……我就知道是這樣。我就知有詐!那地方一定有埋伏,薛玉霄的心機深沉至極,絕不能輕易動她眼皮下的東西?!?/br> 有人忍不住道:“大汗何必怕她到這個地步!” “怕?”拓跋嬰冷冷道,“兵不厭詐,三思后行!二姐倒是不怕,可她如今正被俘虜,成了階下之囚,焉能再輕視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