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老師看了李磊一眼，知道這倆孩子天天同進同出，關系特別好，沒說什么就收下了。班上交錢的只是少數人，大部分學生身上沒錢，還得回去和家長要。

    李磊下課就苦著臉和徐寧玉商量：“一個星期一塊錢太少了，根本不夠花?！蔽飪r飛漲啊，糖都漲價了，以前一毛錢五個，現在只能買兩個，根本吃不過癮。

    徐寧玉就笑著伸出兩根小手指：“行，以后翻倍，每周兩塊?！?/br>
    一下漲了一塊錢??！李磊好開心，覺得自己又重新富有了起來。

    周六上午，老師帶著他們步行來到了礦上的大禮堂，準備觀看電影。

    第50章 mama

    西橋礦的大禮堂就在進出工作區的二道大門外。這邊早期只在座椅前方搭了舞臺，每年會組織文藝演出。后來又安了幕布放電影，在電視機還很稀罕的時候，每次播放影片都爆滿，如《地雷戰》、《地道戰》這樣的經典老片，更是反復播放。

    因為電影《mama再我一次》六七月份在內地上映后引起了轟動，礦上相關領導也后知后覺地準備引進來放映，豐富工人們的精神文化生活。

    魏校長得到消息，就聯系了領導，先從咱學生開始看起，照顧孩子嘛。

    于是周六早晨，全校師生排隊等在電影院門口，準備按班級順序進入。初一自然是排在小學的后面，徐寧玉就背著小書包站在他們班的第一位。

    不過今天他的書包里沒裝書，裝了水和零食。很多同學都和他一樣，把這個不用上學的早晨當成了一個節日，要好好地玩。

    徐寧玉正仰頭看著小學部的孩子紛紛穿過大門，就見魏校長朝自己走了過來。魏校長一見他就笑道：“徐寧玉，你個子不高，也跟小學部的學生一起坐到前面去吧?！?/br>
    徐寧玉鼓了鼓臉，搖頭：“謝謝魏校長，我眼睛挺好的，我想和我們班同學坐一起?！?/br>
    小大人一樣，魏校長好笑地點頭，繼續問他：“你大姨在縣城開得書店生意怎么樣？她暑假突然說要辭職，嚇了我一跳?！币钦嚼蠋?，魏校長肯定要好好勸一番，怎么能輕易丟了鐵飯碗。陳秀英只是代課老師，所以他并沒有太挽留。

    旁邊立刻有老師好奇地湊過來，都想知道開店賺不賺錢。陳秀英辭職做生意可是學校最近的熱門事件，不管是辦公室，還是回家的飯桌上，很多人都在討論。

    徐寧玉看看老師們亮閃閃的眼神，想到大姨愛面子的性子，覺得不能太低調，會讓大姨丟臉的。他就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謝謝魏校長關心，生意還不錯吧，大姨說比工資高一點兒，反正我看她干得挺有勁的?！?/br>
    “那就好，讓她好好干?！蔽盒ｉL笑著點頭。一旁的老師們忍不住小聲議論起來，都猜測肯定比徐寧玉說得更賺錢，不少同樣代課的老師心思就有些活動。只是下海沒那么容易，大家習慣了安穩的日子，輕易沒法下決定。

    李磊原本在隊伍最后，一見有人找徐寧玉說話，就悄悄地往前鉆，終于鉆到了徐寧玉身后。他戳了戳徐寧玉，低頭悄悄地問：“店里生意很好啊，好賺錢的，干嘛不跟校長和老師說，他們肯定會羨慕大姨的?！彼怯泻枚嗪枚噱X，肯定告訴所有人，尤其是他二叔二嬸，羨慕死他們。

    這家伙什么時候來的？徐寧玉看他一眼。沒想到他還想著炫富呢，徐寧玉好笑：“回頭讓大

    姨自己來說吧?！彼麑嵲谡f不出那些話，就不搶大姨的風頭了。

    隊伍很快輪到了他們初一，徐寧玉跟在老師的后面進了大禮堂。李磊搶到了徐寧玉身邊的位置，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老舊的座椅發出“咯吱”的聲響。

    禮堂里的座椅黃色木板可以自動折疊，人坐在上面就會把木板壓下來。很多孩子覺得好稀奇，故意猛地站起來，木板就會彈回去，發出“咣”的一聲巨響，很快禮堂里到處都是“咣當咣當”地聲音，老師趕緊呵斥他們保持安靜。

    李磊也興致勃勃地玩了幾下，徐寧玉覺得好吵，忍不住斜眼看他。

    李磊就嘿嘿笑著坐好，還歪頭跟徐寧玉說：“這片子看名字就知道，肯定是那種哭哭啼啼的，就跟那個《籬笆墻的女人》似的，沒意思，還不如看打鬼子的?！?/br>
    最近李磊二嬸和奶奶又在看重播的《籬笆墻的女人》，里面那女主角整天苦著臉，婆家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李磊一看就覺得心情不好。他最煩看這種磨磨唧唧的電視了。

    徐寧玉沒吭聲。今天這部電影非常有名，他自然也看過，但已經記不清劇情了，就記得電影里的母子親情非常催淚。

    他轉頭看了李磊一眼，希望這家伙等會兒別哭。

    老師來回強調了幾遍紀律，讓同學們安靜，禮堂里燈光很快暗下來。前方的大幕布上開始出現不太清晰的畫面，里面人物講話也是很濃重的港臺腔，讓徐寧玉覺得有些別扭。

    電影原來是用倒敘的方式，一個男青年哦在精神病院遇到一個精神失常的婦人，發現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親生母親。然后畫面一閃，開始回憶過去。

    女主角如何被男友的刁蠻母親當面辱罵，男友毫無擔當，根本不敢反抗母親，轉頭遵從母親的安排和別人結婚了。

    女主角被迫獨自生下兒子并撫養長大，母子之間相處非常感人。懂事的兒子給母親唱《世上只有mama好》，給辛苦的母親捏肩膀；女主角為了給生病的兒子祈福，去廟里求神，磕頭磕得頭破血流，孩子的病果然就好了。

    雖然徐寧玉覺得這個劇情太不科學，但不可否認他確實很感人，這時候電影院里果然已經開始傳出陣陣的哭聲。

    等到前男友的刁蠻母親開始來搶奪孩子，母子被迫分離，電影院里更是哭聲一片，連徐寧玉都覺得鼻子酸酸的。倒是他身邊的李磊一直無比安靜，讓他忍不住刮目相看：這家伙還真是鐵血真漢子！

    隨著畫面又回到最初的精神病院，電影接近尾聲，禮堂里重新亮起了燈光，徐寧玉一轉頭，就對上了某人哭得通紅的雙眼。

    嗯？說好的真漢子呢？

    李磊正咬著嘴唇，努力憋著哭呢，可是眼淚水怎么也止不住。沒想到燈突然亮了，對上小玉烏

    溜溜的大眼睛，他趕緊把頭扭到一邊，用手背胡亂在臉上抹著。

    徐寧玉猜到他會哭，但沒料到他能哭得這樣厲害，無語地從書包里掏出自己擦汗的手帕遞過去。

    李磊接了手帕，有些不好意思的擦了眼淚又擤了鼻涕，然后把弄臟的手帕揣到自己兜里：“回頭我給你洗干凈?！?/br>
    “不要了?！毙鞂幱駭[手。

    看完電影就差不多到了放學的時間，老師就讓同學們自己回家。同學們很多還在抹眼淚，仍然沉浸在電影劇情里，一邊議論著往外走。

    電影院里都是哭過的人，連老師都不例外，所以李磊的樣子并不顯眼，但他還是扭著頭走在人群最后頭，不想讓徐寧玉看見自己這么丟臉的樣子。他一向自詡為大人，竟然比小玉哭得還厲害，讓他這個做大哥的臉面往哪放呀。

    幸好小玉并沒有笑話他，李磊慢騰騰地磨蹭到禮堂門口，人差不多都走完了。他看到旁邊有幾棵樹，樹下放著些石塊，就小聲問徐寧玉：“這會兒回去也不到吃飯的時候，我們去那邊坐一會兒吧?！?/br>
    他不想自己這副模樣被家里人看到，不然他要被李陽笑話死了。徐寧玉每次碰到拿家伙都會給他塞點吃的，導致李陽這個饞嘴貓在家里真得幫他說話，但他倆的關系也沒有好到哪去。

    “行?！毙鞂幱裾婀帜?，李磊情緒好像有點太低落了，就陪著他去那邊樹下坐了會兒。

    李磊幫小玉把石頭擦干凈才讓他坐下，自己也坐在另一塊石頭上，然后忍不住用手掌捂住了臉。徐寧玉歪頭看了會兒，走過去把他的手拉下來：“怎么還難受呢，想到你mama了嗎？”

    李磊一僵，把手放了下來，表情有些別扭：“也不是了?！彼奶摰匾崎_視線，被徐寧玉的大眼睛盯得實在受不住了，才終于放棄地坦白，“其實我真沒想我媽。我媽跟我爸以前在家的時候也不怎么管我，他們都愛打麻將，我媽還喜歡去跳舞，我都是我爺奶帶的。不過怎么說都是親生的，還是比我二叔二嬸好多了?！?/br>
    他拿手掌搓了搓臉，人生第一次覺得這樣難為情：“我真很少想他們，我天天晚上躺床上就想著白天和你一起玩兒得多開心，還會想著明天怎么玩。剛剛也不知怎么了，聽著那歌就是想流眼淚，我挺不孝順吧？”

    這家伙。徐寧玉拍拍他毛茸茸的腦袋：“不想就不想，想點開心的?！蹦菢硬回撠熑蔚母改?，忘了也沒什么。

    “不能摸頭！”李磊覺得自己大哥的尊嚴又受到了冒犯，把徐寧玉的小手抓下來。他很少把這些心事往外說，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子漢。不過話開了頭，再往下說就很容易了。

    他想想剛才的電影，再想想自己，忍不住嘆氣：“我媽也是，走的時候都沒

    跟我說，連我姥去世她都沒回來。她還問我舅舅借了錢，到現在也不還。我舅人特別老實，對我也挺好的，因為這我舅媽不高興我，我也不怪她，就是沒臉去我舅家了。那時候我挺恨她的?！?/br>
    怪不得李磊從來沒有提過他母親那邊的親戚。徐寧玉想了想，問他：“你媽借了你舅多少錢？”

    “好像是三四百塊錢?！崩罾陧樋谡f完，忽然驚疑不定地看著徐寧玉，“小玉，你的意思是？”

    徐寧玉笑著點頭：“你不是總說自己有錢了嗎？不然母債子還，你替你媽把錢還給你舅吧”

    李磊張大了嘴巴。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他覺得自己的年紀還不足以承擔這樣沉重的債務：“那個，我才有兩百塊錢，不夠還的……”

    李磊欲言又止，徐寧玉一看他這小氣巴拉的樣就忍不住想笑：“想不想和你舅重新搞好關系？錢沒有了還可以再掙，你也說你舅人不錯的?！?/br>
    明明是他媽借得錢，為什么要他還呀，李磊好想哭。不過想想他舅，李磊還是咬咬牙：“好吧，我來還錢。不過我要慢慢還?！?/br>
    第51章 還債

    李磊到底還是心疼錢，雖然明知道錢是一定要還的，但能拖一天那不就能多留在他的存折上一天嘛，還是算他的。奈何小玉第二天就押著他去鎮上銀行取了兩百塊錢，還要陪著一起去他舅舅家。

    李磊沒辦法，只能聽小玉的。取完錢，看著存折上可憐巴巴的個位數，他的心好痛。辛苦一兩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他又成窮光蛋了！

    徐寧玉就喜歡看他這副既心疼又不得不花錢的樣子，把空存折收回來，故意把手握成小拳頭舉到李磊嘴邊：“這位同學，采訪一下，你現在幸福嗎？沒錢的感覺是不是特別輕松？”

    小玉太壞了！李磊扁著嘴，一臉生無可戀：“不幸福！不輕松！”

    徐寧玉捧著肚子哈哈大笑，李磊追過去要揉他的頭發，徐寧玉趕緊小跑出去遠離他。

    打打鬧鬧地路過一個水果攤，徐寧玉停下來掏錢買了幾斤蘋果和桔子，這時候水果種類很少，整個攤子就這幾樣。又去商店買了些小孩愛吃的零食讓李磊拿著去他舅家，他說：“總不好空著手去?！?/br>
    李磊就特別不好意思：“回頭我再還你?！?/br>
    “你現在那么窮了，就別客氣啦?！惫室馓崞稹案F”字，徐寧玉又忍不住想笑。

    李磊已經麻木了。窮就窮吧，反正他怎么也比不過小玉。

    買完東西，李磊騎著車子載著徐寧玉往底下村里去。他舅家在離礦上二十里地的花家圩子村。

    從礦上到村里全是土路，幸好這兩天沒下雨，自行車騎起來還算順暢。騎了十幾分鐘，李磊深吸了兩口氣，偏頭問小玉：“顛得厲不厲害？要不要歇一會兒？”

    徐寧玉又沒出力，車座上還墊了兩件舊衣服，沒覺得有哪里難受。九月的天氣不冷不熱，他坐在后面非常愜意，就應了聲：“我沒事，你要是累了就歇一歇?！?/br>
    “我不累，你不覺得顛我們就繼續走?！崩罾谝娦∮駴]有不舒服，繼續往前騎，很快穿過一片片麥田，拐進了一個小村子。

    村里放眼望去多數是泥瓦房，不少老人坐在村頭一棵大柳樹下乘涼，看見來了一對陌生的孩子，都一起看過來。

    徐寧玉朝老人家們綻開個笑臉，這些老人立馬議論起來：

    “誰家的孩子，長這么??？”“后面小娃娃真白，跟白面饅頭一樣，肯定是城里娃?！?/br>
    徐寧玉一囧，李磊悶笑一聲，趕緊抿著嘴低頭騎車。

    又拐了個彎，李磊對徐寧玉說：“小白饅頭，哦不，小玉，前面就到了?！闭f完自己在前面“哼哧哼哧”笑起來。徐寧玉扭頭，就當沒聽見。

    很快騎到了兩間泥瓦房前，李磊停了下來。

    這兩間房前的空地沒有蓋院子，只在墻邊用竹子扎了個雞圈。一個三十多歲的中

    年女人正端著盆往里撒剁碎的青菜、米糠之類的東西。

    旁邊一個男人把臉盆放在水缸旁邊的地上，蹲在那里仔細用臭肥皂洗手洗臉。徐寧玉眼尖地看到臉盆里水黑乎乎的，也不知道他手上臉上沾了什么。旁邊一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在跑來跑去地玩鬧。

    李磊猶豫地喊了聲：“舅，舅媽?！?，三個人一起朝他們看過來，都是一愣。

    “小磊？”蹲在地上的男人站起來，徐寧玉就看到他的相貌和李磊十分相似，濃眉大眼的，但是比李磊還要黑。

    李磊的舅媽也放下手中的東西，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地走到他舅身旁，沒有吭聲。男孩見氣氛不對，連忙躲到大人身后，悄悄伸頭往外看。

    “今天學校不上課，我來看看你們。這是我同學?！崩罾谟行┚o張地轉身，徐寧玉已經自己從后座上跳了下來。

    他甜甜地對李磊的舅舅和舅媽一笑：“叔叔阿姨好，我是小玉，是磊磊哥的好朋友。他一直想來看你們，可是又不好意思來，我就陪他一起來啦?！?/br>
    李磊舅媽對上這小孩天真可愛的笑臉就是一愣，什么氣也沒了，表情有些僵硬地招呼了一句：“進來坐吧?！?/br>
    李磊的舅舅也連忙點頭：“對，進堂屋坐?！?/br>
    李磊把徐寧玉買的東西提著，放到堂屋的飯桌上，這才從小玉的書包里掏出一條手帕，打開來，里面整整齊齊放著一沓十塊錢。

    李磊有些不舍地看了這些嶄新的紙票一眼，還是毅然地推出去，和帶來的東西放在一起。

    李磊的舅舅和舅媽都驚了一下，他舅詫異地問：“這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我媽走那會兒把舅舅手里的錢都借走了。這是我攢得兩百塊錢，先替她還了?！崩罾诶⒕蔚卣f，“這么久，我一直不好意思過來，實在對不起舅舅，等我掙到錢再把剩下的還上?！?/br>
    他舅舅舅媽都被震住了。前幾年要交得公糧多，孩子要念書，要穿衣服，他們光靠種地，一年也攢不到兩百塊錢。這兩年要交得公糧少多了，李磊舅舅又找了個活干，家里才有點余錢。

    猛然聽說李磊一個孩子竟然攢下這么多錢，他們心里都充滿了懷疑。李磊舅舅嘆了口氣：“小磊，你和舅舅說，這錢你是從哪弄來的？不能偷家里錢?！?/br>
    “真是我掙的！”李磊覺得好冤枉，趕緊解釋，“我做了好多活，去農場撿雞蛋、逮黃鱔賣，夏天賣冰棒，天冷了賣糖葫蘆。還有小玉也照顧我，他家開了書店，我去幫忙看幾天店他也給我開工資。然后我就攢了這些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