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第54節
第37章 病癥 ============== 花楹鎮的梅雨季開始了。 濕冷難纏的氣雰, 是小鎮在暴烈夏季來臨前的最后掙扎。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如此濕漉漉的天氣下, 屋子里陰悶泛潮, 衣服像是永遠晾不干。 就連周念畫室里的畫紙摸著都有些軟綿, 有些紙頁的邊角甚至生了霉。 周六上午,周念在畫室里清理掉作廢的畫紙, 帶上畫具和傘出了門。 下雨天的小鎮人煙稀少。 霧蒙蒙,水浸浸的黛瓦小巷,褪色的紅燈籠在檐下微微擺動。 周念穿過街巷,來到南水街,再繼續往前,拐進鶴遂家所在的那條小巷。 巷中探出墻的粉薔薇還開得盛燦。 盛燦的旁邊, 站著一個人,周念看見后, 原地停住腳步。 鶴遂就站在那片綠葉粉花旁邊, 撐一把黑傘, 執傘柄的大手很漂亮,指骨分明且修長,他緩緩抬高傘檐。 傘檐下露出一雙泛著濕冷的黑眸, 垂額的細碎黑發。 整張俊臉清冷,和四周冷雨十分合襯。 “你怎么在這里?!敝苣钣行@訝地問。 “等你?!彼f。 ——等你。 周念在心里重復地念了這兩個字, 禁不住微微抿唇, 有些不好意思地淺淺笑了一下, 小梨渦清晰地漩出來。 周念慢步走到他面前, 清軟笑著:“我來找你這么多次,這還是你第一次在外面等我?!?/br> 鶴遂低低嗯一聲, 沒說什么,而是俯身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中沉重的畫箱,繼而又想去拿周念肩上的畫板。 “這個我自己背吧?!敝苣蠲φf。 “嗯?!?/br> 兩人各撐一把傘朝前走去。 周念思忖片刻,試探性地問:“鶴遂,你昨天是不是故意的?就是搶了喝羅強給我的那碗冰湯圓?!?/br> 鶴遂沒想到她會突然這么問,側過眸,懶懶掃她一眼:“怎么,沒喝到羅強親手為你做的冰湯圓很不甘心?” “哪有啊……”周念輕聲嘟囔,“我就想問問你?!?/br> “問什么?!?/br> “你是不是在保護我?!彼钠鹩職鈫?。 鶴遂眸光一凝,腳步有一瞬的放緩,又很快恢復如常。他很平靜地說:“這種程度,就算是在保護你了?” “當然算啊?!敝苣钐貏e認真地說,“你都不知道我當時都做好吃下那碗湯圓再去廁所吐掉的準備了?!?/br> “……” 沉默了會。 鶴遂跟在周念身后跨進大門,走到院子中間,才低低開口:“我更希望你以后會不再需要這種保護?!?/br> 周念直接怔住。 他的意思,她聽懂了——他希望她不會再對食物感到恐懼,不管吃與不吃都不會成為一種負擔,也不用為了在人前表現正常而強迫自己吃,卻又狼狽地人后進行著痛苦的催吐行為。 周念沒有再說話,心里的那顆種子卻在暗里持續性地發芽。 進堂屋后,周念輕車熟路地上樓。 今天準備在他的房間里畫畫,外面還在下雨,沒辦法在院子里畫。 一進房間,周念就注意到桌上擺著三本書,書名正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快步走到桌前停下。 三本書的名字分別是—— 《淺談厭食癥》 《神經性厭食癥的成因》 《相對厭食,絕對病態》 周念如遭重擊般僵在書桌前,她撫上書封的手指有點顫抖,很難形容她此刻的心理感受——震撼,感動,糾結,遲疑。 所有的情緒糾集在一起,涌上無名的浪潮將她覆沒。 此時,鶴遂剛好踏進房門。 周念拿起其中一本書轉身,輕聲問:“鶴遂,你是為我在看這些書嗎?!?/br> 鶴遂在原地怔了兩秒。 旋即,他把畫箱放到地上,快步走過來,拿下周念手里的書。 周念轉身,看見他動作很快地收起了那三本書,拉開抽屜放了進去。 看來他很不想讓她看見那三本書。 “隨便看看而已?!狈藕脮?,鶴遂淡淡說。 “鶴遂?!?/br> 周念覺得自己喉嚨在發緊,聲音卻很篤定,“你就是為我看的,對不對?!?/br> 鶴遂靜靜看著她,沉吟片刻,才開口:“畫畫吧?!?/br> 周念低下頭,眼里開始有淚水在閃動,她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哽咽道:“我這就是病對不對……我是個有病的人,而且病得很重……” 眼見著周念馬上就要哭出來,鶴遂的臉上劃過一瞬無措,他下意識握住周念的雙肩,含胸低臉去看她,嗓音很低:“別哭啊你?!?/br> 周念聽不進去,她有些崩潰地用手捂著臉:“為什么我會是這樣?我討厭自己的自己,我覺得自己好惡心?!?/br> “周念,冷靜下來?!柄Q遂握住她肩膀的大手微微用力,“這不怪你,這不怪你,聽見沒有?” “不怪我?”周念哽咽地問,緩緩從掌心里抬起臉來。 她看見鶴遂黑如鋯石般的眼,正沉沉望她,然后他看著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不怪你,你沒有任何錯?!?/br> 周念抽噎了一下,怔怔與他對視?!?/br> 鶴遂輕柔地捏捏她的雙肩,以示安撫,又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得這種病,但你要知道,這病不是你自己想得的,或許你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的催吐行為?!?/br> “……” “周念,你會好起來的,嗯?” 周念紅著眼,遲緩地問:“我會好起來嗎?!?/br> 他的眸色深沉認真:“會,我給你保證好不好?” 嗓音雖沉。 好不好三個字卻問得極盡溫柔。 周念心里的城堡在淪陷,她選擇無條件相信他,哽咽著回答:“好?!?/br> 或許在這一天。 命運里屬于周念的救贖正式降臨,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她擁有了屬于她的那一縷微光。 窗外的雨還在斷斷續續地落,玻璃哭花一張臉,印出周念同樣哭花的一張臉。 她在雨聲里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在這之前,她壓根沒想到,她會有一天親口對人說出自己的秘密。 鶴遂是第一個人聽到的,也是最后一個。 周念聲音微弱地說:“每次我媽讓我吃東西,我都會全部吃下去,然后再全部吐出來。這樣我會覺得,我才是自己身體的主人,強迫我吃也沒用,因為我會吐出來。而且每次催吐的時候,我都有種報復性的快感,我覺得我報復到了我mama,覺得她對我的掌控是沒有用的?!?/br> “……” 鶴遂聽完,臉色沉了不少:“你不想吃的時候,也讓你吃?” 周念輕聲道:“在我媽面前,我不允許有不準吃的時候。我就連上床和起床的時間,包括午睡的時間都是被嚴格規定好的?!?/br> 好一陣沉默后。 鶴遂的眼里多了幾分慍怒,不動聲色地浮動著,導致他的嗓音沉得可以結冰:“我覺得該看病的人是你媽?!?/br> 周念低著頭說:“我媽說都是為了我好,也是為了讓她安心?!?/br> “為你好?”鶴遂冷笑一聲,“為你不足八十斤的體重好?為你一身的骨頭好?” 他不屑至極地嘲諷:“還安心,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br> 如果父母需要考試才能當父母的話,那很多父母大概是沒有資格成為父母的。 像張愛玲說的那般,有時候不生也是一種善良。 在鶴遂看來,周念是住在牢籠中的人,牢籠是她母親用扭曲的愛和變態的掌控欲親手制作的。 周念長久被困其中,孤棲獨處,已經完全喪失掉自我的意識,從而難受控制地走上了一條病態的自毀之路,她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在自毀,而是病態地覺得她催吐是在報復,在反抗,然而受傷的只有她自己。 鶴遂緩緩在她面前蹲下,改為仰視她的姿勢,也許這樣會讓交流變得更容易一些。 他的手肘搭在膝蓋上,長指在她的膝蓋前方自然垂著。 “周念,你聽著?!彼粗难劬?,嗓音低沉且認真,“你要學會刺向你mama的阿喀琉斯之踵?!?/br> “……” 周念眼神一凝,帶點鼻音地吶吶問:“什么是阿喀琉斯之踵?!?/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