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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明 第5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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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辭抬頭看他一眼,猶疑著問:“那你也......”

    “自然沒有!”容煬本也是強做鎮定,聽他這樣問,登時否認。寧辭仍看著他,容煬卻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了,也有些尷尬,恰好傳來打更的聲音,便道:“亥時了,睡罷?!?/br>
    這樣鬧了一出,先前的事,倒像揭過了。只是容煬躺在床上,又擔心他明日憶起了心里不爽快,終是道:“今日責備你是我不對,只是你以后,也不要這樣莽撞了……寧辭?”

    寧辭仿若剛聽見一樣,倉促道:“知道了,原諒你這一次,往后不許罵我了。睡罷,睡罷?!?/br>
    “哪里又是在罵你?!比轃瑹o奈笑一聲,正要闔眼,想了想又斟酌著道:“方才的事,你也不要想了......”

    “我并沒有想?!睂庌o背過身去,“我睡了?!?/br>
    “嗯?!比轃p聲應一句,探出手替他壓壓被角,閉上了眼睛。

    寧辭聽他呼吸漸漸平緩起來,自己卻遲遲沒有睡意,那倉皇的一撇,在眼前仿佛變得越來越清晰……

    不能再想了。他心道。

    客棧的床榻比貪狼殿窄一些,兩人靠得極近,容煬的呼吸就在耳側,身體的溫度似乎要透過錦被傳過來。他莫名有想起了自己方才蒙著容煬的眼睛,他的睫羽在掌心輕輕滑過,帶著一點點的癢……

    我這是怎么了?身側容煬已經熟睡,寧辭覺得自己仍是一顆心七上八下地跳,干脆默念起《清靜經》來。不知背了多久的‘觀空亦空,空無所空;所空既無,無無亦無……‘總算睡了過去。

    第88章

    寧辭這一宿,不過將將睡了兩個時辰,醒來時,覺得太陽xue還隱隱地疼。

    廂房內只余下他一人,寧辭起床換了衣裳,伙計送了水上來略盥洗一番,便頭重腳輕地下樓去。

    容煬正坐在客棧對面的早點攤子上,隔著街看見寧辭身影,抬手倒了杯茶,又叫了伙計過來,說了句什么。

    “起了?”寧辭走近了,容煬將茶碗遞給他,“見你睡得熟,就沒叫你,原想著一會兒給你買回去?!?/br>
    這攤子上的茶算不得太好,入口微微有些苦澀,寧辭按按眉心在他對面坐下來,大概是頭痛的緣故,前一晚那種莫名的情緒倒被暫時忽視了。

    “客官,您的豆腐腦?!毕惹翱匆娔腔镉?,端著一個瓷碗上來。容煬接過來,推到他面前:“吃罷,給你多加了糖?!?/br>
    寧辭拿瓷勺挖著吃,果然很甜。容煬見他眉宇間帶著淡淡的倦色:“昨夜沒睡好么?”

    “許是客棧的床**點,我睡著有些不慣?!睂庌o隨口道,一碗甜食下肚,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問容煬道:“我們今日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寧辭想了片刻道:“去拜拜貪狼星君殿?”

    “是么?”容煬神情不變,遞給他一方手帕,“你既有這個心,便去罷。我賃了畫舫游河,就不陪你了?!?/br>
    “那我還是陪你?!睂庌o作出義正言辭的樣子道:“你獨自去游,多沒意思,我最講義氣了?!?/br>
    因著人少,容煬租賃的畫舫不太大,但裝飾還算古樸典雅。

    船夫是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很是熱情,也用不著他倆搭話,自己說得熱鬧,一路講著申城的風土人情,將城內外大大小小名勝都略說了一遍,又道:“二位既來了申城,貪狼星君殿定是要去的?!?/br>
    寧辭被嗆得咳嗽了一聲,又聽那船夫道:“您可別看挨著幾國各城都修了貪狼星君殿,除了堂庭山下的,就數申城的最靈?!?/br>
    容煬直皺眉,想開口打斷他,寧辭卻饒有興味問:“怎么個靈法?”

    那船夫前面說話,他們都漫不經心的樣子,如今寧辭一接話,更是來了興致:“當真不是我玩笑,前程學問,姻緣求子,無一不靈。城東頭有戶人家,新婦嫁過去三年沒有身孕,去貪狼星君殿拜過之后,轉年就抱了個小子。說是前兩年,貪狼星君還在申城顯過靈,可惜老頭子運氣不好,沒看見,我鄰居那戶卻是見著了......”

    “哦?!睂庌o手托著腮,笑道:“他們可說貪狼星君長什么樣子?”

    那船夫一揮手,竹竿濺起一點水花:“自是和殿里的塑像一個樣子!”

    容煬實在聽不下去了,起身進了船艙內去,沒一會兒,寧辭也進來了,一面忍笑,一面打量著他的面色。容煬喝著茶道:“我從前沒有來過申城?!?/br>
    “這個我是知道的?!睂庌o撿了顆瓜子磕:“見過你這事定然是假的,雖不曉得這里的殿塑得什么樣,估摸著也和堂庭山下的差不離,我改明兒給你畫一幅掛著,都能像上百倍。不過......”

    他話鋒一轉,含笑看著容煬,道:“姻緣求子這事可是真的?我原先并不知道你還管這個?!?/br>
    容煬放下茶杯,淡淡看他一眼:“是真的,便是你想要,也能生?!?/br>
    寧辭將瓜子仁往空中一拋接進嘴里,隨口道:“生你的么?”

    他本是一句戲謔的話,也沒細想,脫口而出才覺得有些尷尬,容煬一愣,失笑道:“瞎說什么?”

    “說說而已,你不也是瞎說?!睂庌o覺得昨夜那種不自在的感覺又回來了,撓撓脖子,借口太悶要透氣,又出去了。

    兩岸行人如織,但許是冬日,河面上游河的人倒并不多。單從河道望出去,透明帶一點灰的河水,映著遠處的浩渺的云霞和岸邊枯瘦的樹干。

    這該是寂靜的景象,但寧辭心里卻始終靜不下來。于是他又默念起《清靜經》來,然而這次一直念到了《心經》,還是無用,佛和道都度不了他,何人能度他?

    他坐在船邊,兩條腿晃著,看著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在想什么?”他低聲問自己,“寧辭,你在想什么?”

    無解,總是無解。

    寧辭捂著臉輕聲嘆了口氣,連煩躁都是毫無緣由的。身后忽然傳來容煬帶笑的聲音:“你一個人在這兒坐著嘀咕些什么呢?”

    寧辭被唬了一跳,身子往前面傾,又眼疾手快地抓著船沿坐穩,轉頭對容煬道:“你走路怎么沒聲兒?”

    “嚇著了?”容煬有點歉意地看他,也挨著他在旁邊坐下,遞給他一件斗篷:“船上風大,別凍著了?!?/br>
    寧辭接過斗篷,過了片刻,又站起身道:“我進去了?!?/br>
    容煬有些詫異地看他,笑道:“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倒像是在躲我,還為昨天的事情生氣,早晨起來不還好好的么?”

    “我何曾躲你了,你做什么了我要躲你?”寧辭道,聲調不由自主地高了些,又胡亂給自己披上斗篷,“早沒生氣了,我不過是有些冷,進去歇一歇?!?/br>
    他說完,也不看容煬的反應,一掀簾子,便回了船艙。

    寧辭在艙門邊立了立,沒聽見容煬要跟進來的動靜,松了口氣,又有點失望。

    他將剛披上的斗篷又解下,跪坐在桌案邊,拿過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察覺這只杯子是容煬方才用過的。寧辭愣了一下,卻又不知怎么想的,將殘茶一氣都喝下去。又將杯子放回原處,欲蓋彌彰地重新倒了半杯茶。

    他覺得自己行為奇怪得很,說不清,道不明。明明自小便耳不離腮地長大,更親密的事情也不少,現下不過用了同一個杯子喝茶,怎么......

    寧辭捏一捏鼻梁,反復對自己道:既然想不明白,便勿要再想這些事情,不過徒添煩惱,暫且歇一會兒,便什么都忘了。

    他略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大概是昨夜的確沒睡好,他腦海里雖一時半會兒仍是思緒浮動,漸漸地,竟然也真的睡著了。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再醒來時,窗外月亮在河上投下銀色的影子。

    畫舫已經到了渡口,在水面上輕輕晃動,帶著一點點波浪聲。船夫在船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劃著漿,唱著一支古老的歌:“蘆葦高,蘆葦長,蘆花似雪雪茫茫......”

    寧辭身上披著他解下的那件斗篷,容煬坐在對面,借著燭火和窗戶透進來的微光,看一卷不知從哪兒弄來的竹簡。

    “醒了?”容煬抬頭看他,放下竹簡。

    “什么時辰了?”

    “過了卯正了?!?/br>
    寧辭有些吃驚:“這樣晚了?你卻也不叫我?!?/br>
    “叫你做什么,又沒有什么急事要做?!比轃竭厧е鴾厝岬男σ?,“可是餓了?走吧?!?/br>
    申城并未設宵禁,街道上往來行人,手里提著各色的花燈。

    他們仍是去了昨日那家酒肆,容煬還特意又點了一碟粔籹。用了飯,卻也沒急著回客棧,又去旁邊茶樓聽說書,竟還有不少的人。寧辭日仄睡了那樣長的時間,絲毫不覺得困倦,聽那說書人講些伏羲女媧的故事,倒也頗有趣味。

    只是出樓,他見容煬領的仍不是往客棧的方向,愣了愣,問他:“是不是走錯了?”

    容煬搖搖頭不答話,寧辭也就不再問,默默跟著他。

    一路慢慢走著,最后在中天樓停下,這是申城最高的一座木樓,能俯瞰整個城池。這個時辰,原應關了,他們到時,卻又有人替他們開了門。

    “來這里做什么?看夜景么?”容煬握著他的手腕,踏著木階走到樓頂,寧辭倚著欄桿往下看了一眼,這個點,許多人家都睡了,城中雖還有些酒肆茶館開著,燈光在黑夜中卻也不明顯了,城中還是暗。

    容煬仍是微笑著,寧辭也不由得笑起來:“到底在賣什么關子?”

    他正納悶,卻見一道銀光照過天際,剎那間,天星盡搖,無數星落如瀑,光影那樣亮,將暗夜映得如同白晝一般。

    “子正了?!比轃谒韨鹊?,“現下已是歲除,你也十六了。十六成丁,往后便算是大人?!?/br>
    寧辭這兩日心緒不寧,都忘了是自己生辰。

    天邊萬千星子劃過,容煬溫聲道:“我曾在山下聽過一個傳說,星落之時許的愿定然會實現。你十六生辰,我也不知還能給你什么,但這個,總是能辦到。寧辭,今夜所有這些星星,都是給你的,我只盼這真的能讓你平安順遂,一生得償所愿?!?/br>
    容煬聲音淡淡,寧辭卻只覺萬千情緒涌上心間。

    他沒有答話,轉過頭靜靜地看著容煬,看遠處星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他仿佛從未這樣細致地看過他,以至于這張熟悉的臉,似乎變得陌生了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魂魄被抽離了出來,與那萬千星子懸在一起,看著容煬,也看著注視容煬的自己。

    寧辭在那瞬間明了了,他知道自己的反復無常是為了什么。

    佛和道度不了他,皇天與神明度不了他,山河廣漠,天地遼遠,蒼穹有數萬星子,凡界有三千紅塵,世間卻唯有一個容煬能度他。

    第89章

    寧辭又回到了那個巷子里,他覺得自己似乎走錯了,但也不擔心,因為知道容煬定會在身后跟著他。

    巷子窄而昏暗,只有兩旁酒肆從墻頭上透過來的微微燭火。寧辭似乎帶著一點氣惱,一路走得飛快,等察覺到那古怪的聲音時,已經到了巷子深處。

    那是衣料摩擦的聲音,壓抑的喘息聲,男子低低的笑聲......是笑聲么?或是在哭?寧辭分辨不清。他忽然發現原本應該跟著自己的容煬不見了,寧辭有點慌起來,他想自己應該去找容煬,卻又看見不遠處的巷子里有兩個糾纏的人影。

    他們在干什么?痛苦而又歡愉。容煬呢,容煬又去了哪里?

    寧辭不由自主地向那兩個人影走近......其中一人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步伐,抬起頭來看他。寧辭被嚇得退后一步,月光清晰映出他的面龐,是容煬。

    他衣衫不整,露出白皙的半個胸膛,上面帶著一點汗珠。他懷里半摟著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們下半身糾纏在一起,那個男人的手臂還掛在容煬的脖子上。

    你怎么在這里,寧辭詫異而又莫名憤怒地問容煬,這人是誰?

    容煬笑了,道,是你啊。

    那男人轉過頭來,寧辭看見了自己的臉。

    寧辭怔住了,像被釘在了原地,那男人的目光,卻只是從他身上淡淡掃過,又笑著去看容煬。

    容煬一只手握著他的腰,順著他的腰線滑過,另一只手貼著他的臉,用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下頜,然后那個男人,或者說是他自己,慢慢貼過去,吻住了容煬的唇......

    寧辭猛地驚醒坐了起來,這是貪狼殿的內殿,他們已經回來了。

    他的心臟突突地跳個不停,喉結上下動了動,一頭的冷汗。

    這樣大的動靜,容煬亦醒了,雖然還有些迷糊仍是溫聲問他:“做噩夢了?”

    寧辭倒寧愿那是一個噩夢,或者那本就是一個噩夢,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心底深處的念頭,原來是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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