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明 第25節
1:原句是“?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出自《禮運》。2:原句是“鬼仙者五仙之下一也,陰中超脫,神像不明,鬼關無姓,三山無名,雖不入輪回,又難返蓬瀛,終無所歸,止于投胎就舌而已?!背鲎浴剁妳蝹鞯兰?;兩處都是化用。 第33章 窗邊姚恪手牢牢地握成拳,他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牢牢地盯鬼仙的一舉一動。 那鬼仙大抵是第一次面對這種陣仗,一面翻,手徒自顫個不停,整個辦公室里都回蕩著細小的書頁響。 “你仔細點兒翻?!备祵庌o說,“別找漏了?!?/br> 鬼仙一聽他說話就緊張,如果說來時還想討點好處,現在只想離著尊大佛越遠越好,渾身一抖,錄鬼簿差點掉下去。 傅寧辭無奈地嘆口氣,“翻吧,翻吧?!?/br> 那錄鬼簿看著薄,一翻起來才發現怎么都到不了盡頭。那鬼仙眼睛都要看花了才看到夏啟的名字,定睛再往后一看,原本就是死人白的臉色登時又白了幾分,“星君,這,這沒有???!” “什么沒有?”傅寧辭一下子坐直了身體,先看了眼姚恪,他咬著牙,太陽xue邊青筋暴起。傅寧辭抬手往他的方向向下壓了壓,讓他稍安勿躁,又問那鬼仙,“胎死腹中了?” “胎死腹中是什么意思?”曾豪軒一聽又是一個知識盲點,趁著蘇姚姚已經快步去了鬼仙旁邊,好奇地問容煬。 “胎死腹中就是......”容煬重復了一遍,不知為什么,臉色比那鬼仙好不了多少,深吸了口氣,“正常來說,人死后,魂魄離體變成鬼,再重新投胎,但是死在母親腹中的孩子,因為不曾睜眼見過天日,不算徹底成人,所以.....” 他頓了一頓,才把話說完,“......所以,死后魂魄沒有辦法離體,就會一直被困在尸體中,不能再轉世,等尸體完全腐爛,就永遠魂飛魄散了?!?/br> “并非如此,若是那樣也該有記載才對?!蹦枪硐梢膊桓以俨刂笾?,把錄鬼簿遞給蘇姚姚,“文曲星君,您來看,這的確,的確沒有??!” 曾豪軒和孟輕聞言都大吃一驚,孟輕女孩子,到底心細些,吃驚之余見容煬仍是面色蒼白,不忘關切道,“容顧問,您沒事吧?!?/br> 容煬輕輕搖搖頭,沒有說話,似乎也并不為鬼仙說的話吃驚。孟輕記得剛才鬼仙翻錄鬼簿時,辦公室里所有人都盯著鬼仙,只有容煬一直漫不經心的樣子。她又想起容煬勸蘇姚姚的那一番話,原本只注意到了前面,可他最后說,‘你且讓他試一試,也許并不會有那么大的影響?!F在看來,竟好像他一早就猜到了錄鬼簿上不會找到夏啟一樣。 “這怎么可能呢?肯定是巧合?!泵陷p心里嘀咕著,“兩位星君都看不出的事,容顧問要是先知道了,得是什么身份才行啊?!?/br> 蘇姚姚把錄鬼簿一把拿過來,這魂魄在錄鬼簿上原本記載得很正常,可在作為祈文王夏啟這一世結束以后卻忽然再沒有了記載,后面一片空白,魂魄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饒是蘇姚姚身為文曲星君,也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情況,她又翻了翻,確認真的沒有看錯,朝傅寧辭搖了搖頭。 傅寧辭眉頭微皺,還沒來得及再說話,那邊姚恪已經徹底按捺不住。原本關著的玻璃窗一下子被破開,冷風灌進來,接著是黑氣,無邊無際的黑氣,好像整個夜都要被塞到這間小小的辦公室里。 姚恪等了太久,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卻又轉眼告訴他那只是水月鏡花,就像一個詛咒,有人在他耳邊說,你見不到他,你永遠不能再見到夏啟...... 他喉嚨里發出凄厲的嚎哭聲,眼睛變得血紅,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了執念,神智全失,徹底成魔! “啊啊??!”鬼仙全都哀嚎起來,四下逃散,鬼哭聲顯得格外凄厲,斷腿的比有腿的跑得還快,全部緊趕著往地下鉆,連錄鬼簿還在蘇姚姚手里都顧不得了。 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見,蘇姚姚只能憑借風聲,感覺姚恪正向自己襲來。文曲鈴像一條鞭子,在姚恪身側纏斗,卻又被他不管不顧地沖撞開,轉眼間呼吸已經近在咫尺。 “姚姚讓開!” 凌厲的劍光劃破了黑暗,映得窗外半邊天都亮了,蘇姚姚的記憶里還沒有看見過天樞爆發出這么強大的威力。 傅寧辭手在辦公桌上一撐,飛身過來把蘇姚姚胳膊用力往旁邊一拉,哪怕他心有不忍,也知道姚恪入魔是救不了了,一咬牙右手握著天樞向他心口刺去。 然而就在天樞刺破他心口肌理的一瞬間,忽然光芒從他的皮膚下綻開,一枚小小的玉佩形狀的東西順著他的傷口處落了出來。那玉佩和傅寧辭在器靈中見到時有些不同了,通體變得透明,中間似乎有個模糊的影子。落在了地上,沒有發出聲響,只是忽然散開,光亮四散,所有人周圍的景物變了,不再是那間辦公室,是一處神殿一樣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氣,原本該供神像的地方,懸著一層紗簾,后面坐著個人,看不清楚他的臉,只能看見他隱約的動作。而在前方跪著的,正是夏啟。 “后面坐著的是祿存?”蘇姚姚疑惑道,她能感受到很微弱的靈力。 傅寧辭沒顧得上理她,因為容煬不知怎么到了他的身邊,皺眉抓住了他的手。傅寧辭感覺他的手冰涼,只有湊巧壓在他脈搏上的大拇指有一點點熱度,以為容煬是被嚇到了,“我沒事,我沒事。你還好吧?” 容煬笑了一下,沒有立刻答話,松開手拿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喉結動了動咽下去,又不動聲色地悄悄擦掉了杯沿上的血跡,一開口聲音有點啞,“還好?!?/br> “文王請起吧?!钡摯骈_口道,“深夜上山求見所為何事?” 夏啟許是一路奔波,看上去風塵仆仆,跪著并沒有起身,“本不愿打擾星君清修,只是明日天亮新帝登基,我不再是祈國的王,也就沒有求見星君的資格了?!?/br> “竟是這般?”祿存一愣,半晌道,“改朝換代乃是天命,文王若為此事而來,我并沒有法子?!?/br> “星君多慮了,我來此并不是為了這件事。我自登基,替宋氏一族翻案,也為族人留好退路,無愧于母后;勤勉政事,未有一刻懈怠,無愧于祈國百姓;明朝新帝登基,我便以死向夏家先祖謝罪,亦無愧列祖列宗?!毕膯⒖聪蛩?,“我自認無愧天下,卻只愧一人。這么多年來,始終是我辜負他?!?/br> 祿存靜靜地聽夏啟說下去,“當日我曾承諾他,定然竭盡全力護他周全。今夜我便是為這個承諾而來。用祈國文王的身份,求星君在我死后,能替我保他平安?!?/br> “文王與我相識也有六載,算是故人?!钡摯骖D了頓,“古人之托,我本不該推辭,只是,靈不應插手人間事?!?/br> “我并非有意令星君為難,可若不能兌現自己當日之諾,死亦難以心安,還求星君成全。此生無法報星君大恩,來世愿為星君鞍前馬后,萬死不辭?!彼刂匾灶^搶地,血跡順著眉心留下去。 “文王何苦如此呢?”祿存見他額頭磕得血rou模糊,問他道,“那是你什么人?!?/br> 夏啟答得干脆,“我心愛之人?!?/br> 祿存沉默良久,“文王這般癡情者,我從前只見過一個。我雖不懂情,卻見他為此日日煎熬,幾百年間不能脫身,便是如今,也還困在這個字里。值得嗎?” “若是沒有子恒,夏啟便不知在天地間二十六載有什么意義,我這一世所有愿意記住的事,都只與他有關?!毕膯⑻帜ㄒ幌卵E,“我不敢妄稱癡情,癡情者情意超脫生死,而我不能為他生,亦不能為他死。便只求他余生平安,我也無憾了?!?/br> “罷了?!钡摯鎿u頭,想一想道,“我的確不該干涉人間事,只有一個折中的法子可以給你?!?/br> 夏啟抬頭看他,祿存猶豫了一瞬,“如今新帝尚未登基,你還是人族的君主,身上尚有龍氣在,你的魂魄與尋常人是不同的。我可以將其取出,煉制成法器,再送入你想要保全的那人體內.......只是這樣一來,你定然沒命了,也永遠不能再轉世投胎,而且煉制過程會很難捱,煉成以后,你恐怕還得繼續日日承受取魂之苦,你要想好?!?/br> “如此,便可保他平安了嗎?”夏啟問。 “這法子雖不算禁術,也實在不是什么正道,所以據我所知,并沒有人使用過。到底會有什么后果我并不太清楚,只是普通人想要傷他,肯定是不能了?!钡摯鎽z憫道,“文王考慮清楚?!?/br> “我本就是要死的,這便是星君成全我了?!毕膯⒌?,“只是星君方才說,煉成以后,我還會承受取魂之苦,便是意味著,我還有意識嗎?” 祿存頷首。 “那就是說,我還能日日看見他,多謝星君了?!毕膯⑿π?,“還請星君動手吧,天快要亮了?!?/br> 祿存嘆一口氣,“此法還需要個媒介,文王身上可帶了什么器物?” “這個可以嗎?”,夏啟從懷里掏出一枚玉佩。 祿存看了一眼,點頭,又問,“魂魄取出后半個時辰,身體就會化作粉末,需要我替你收起來嗎?” “不必了,星君將它送下山去罷。山下想來已經有丞相的人了,他們見我死了,也可回去交差,免得日日在山下,擾了星君安寧?!彼殖摯姘萘艘话?,“子恒知道我來了常右山,必定也是會尋來的,到時他若有冒犯星君的地方,還求星君不要與他計較?!?/br> 這是夏啟最后一句話。 取魂魄的過程,比起人皮畫來,實在沒有什么可怕之處。但夏啟所承受的痛苦,想來并不會更少。 他額頭上冷汗直流,混合著未干的血跡,死咬著牙關,一度痛得要昏迷過去...... 漸漸地,呼吸變得越來越弱,手指無力地攤開了,夏啟倒下去,虛空中卻出現了他的人影,飄進了紗簾后,落進祿存拿著的玉佩里消失不見了。 剎那間,環境又變了,這次祿存背對著他們,面前是立著一張巨大的貼了符銅鏡,而鏡上正是傅寧辭當日在器靈中看見的姚恪上常右山的情景。 “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备祵庌o聽見祿存說,“你所求之事,明日自會有分曉?!?/br> 祿存看著姚恪離開,從寬大的袖子里取出玉佩,他遲疑了一瞬,右手指尖點上太陽xue,身體僵直了一瞬,而后指尖帶上了一點光,他把那光亮也送進了玉佩里。 玉佩晃悠悠地飄出窗外,融進了夜色當中。 所有的景象都消失了,散落的光點又聚集在一起,變成一團小小的亮光,被蘇姚姚接住。 傅寧辭忽然懂了,這并不是祿存真正的靈力,而是他關于此事的記憶,因著是祿存的一部分,里面夾著一點靈力罷了。祿存為什么要這樣做,在他們找到他之前不會有答案,或許他只是覺得目睹一雙有情人受苦,對自己來說也并不是愉快的事,還不如忘了。 他當日疑惑,為何靈力如此微弱,卻可以讓姚恪變成后面近乎不老不傷的狀態,現在才明白過來,支撐著姚恪其實是夏啟的魂魄。 蘇姚姚拋出一張照明的符,結束了這種伸手難見五指的狀態。 一片狼藉的辦公室里,姚恪身前有個影子逐漸變得清晰,那是他們遍尋不見的夏啟。 在姚恪等待他的歲月里,他一直和他呆在一起,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他看著姚恪為自己守墓,行尸走rou地度過每一天,又看著姚恪將劍劃上手腕與脖頸,一心要離開這個沒有他的人世。夏啟想阻止他,想告訴他,“子恒,我就在這里?!钡麩o能為力,他甚至連離開姚恪體內,讓他可以痛快地死去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姚恪放干了自己的血,用那樣疼痛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祿存大概也沒想到的是,夏啟魂魄制成的法器,竟然會讓姚恪的魂魄都被留在了尸體里。 姚恪就那樣呆在黃土下,等著夏啟,等著這個十四歲時雪地中背起他的人,十七歲時贈他玉佩的人,二十歲時趕他離開的人,他的心愛之人,有一天能夠經過他的墓前。 不會有那樣一天。 姚恪等了夏啟多久,夏啟就陪了他多久,他們日日在一起,永遠不相見。 直到天樞的劍光,刺破了姚恪的心口,他的魂魄終于再次出現在了姚恪面前。 隔了千年,他們終于見面,最后一面。 姚恪身上的魔氣順著天樞劍刺破的傷口慢慢散出,他的神志逐漸清明。 他看見了夏啟,他的臉上浮現出虛弱的笑意,伸手想要去碰他,卻發現自己抬不起手臂了,魔氣消散,他的身體正在飛速地變回干尸的狀態,他只來得及動一動嘴唇,“殿下......” 這是初見時,他說的第一句話。 黑暗的宮殿里,夏啟提著一盞燈籠而來,溫柔地問那個發抖的少年,“你怎么哭了?” 當時,他可以握著姚恪的手,告訴他,不要怕,有我在。 而現在,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姚恪的皮rou腐敗,一滴淚順著干癟皺褶的眼角滑落,他想替他擦掉眼淚,“子恒,你別哭......” 他的手卻穿透過姚恪的身體,他只是魂魄,如何碰得到他? 千年的執念,才讓干尸變成了魔,從魔回到干尸的狀態卻只在片刻間,甚至不夠說完一句話。 夏啟跪在姚恪身邊,用手在虛空中一遍一遍撫摸著他生氣全無的面頰。一點也不在乎面前是丑陋而衰敗的尸體。 愛人怎么會腐朽呢?他們永遠鮮活。 ※※※※※※※※※※※※※※※※※※※※ 明天還有一章第一卷 就收尾哈,(這次是真的,因為我已經寫好了) 第34章 “真是作孽?!备祵庌o嘆了口氣,拿出一個瓷瓶,輕聲念著什么,夏啟的魂魄逐漸縮小透明,雖然一直看著姚恪的方向,還是被吸進了瓷瓶中。 傅寧辭走過去,在姚恪面前蹲下,閉上眼睛,神情卻異常嚴肅。終于,他舒了口氣,伸手猛地從姚恪的眉心處穿過,再取出時,指尖虛虛合攏,似乎拿著什么,也裝進了瓷瓶里。剛才顫個不停的瓷瓶終于安靜了下來。 “別哭了?!彼@才睜開眼,回過頭對孟輕道,“洗把臉收拾一下,叫人來把辦公室掃了,三染市那邊還有幾個手續要補,現在都快六點了,你過去也差不多趕上人家上班?!?/br> 他站起身,順手把瓷瓶裝進大衣兜里,又指了指宋之舟,“曾豪軒,你把他記憶消了送回去,再找兩個匠人來修樓梯,完事兒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br> 蘇姚姚等他倆離開,一臉警惕地問他,“你想干嘛?” “我現在只想回去睡覺?!备祵庌o隨口道。 “別給我開玩笑?!?/br> “我真的困死了?!备祵庌o干笑一聲,無奈道,“行了,你不是說你不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