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有所耳聞?！敝x無恙壓低聲音, “聽說當年奪嫡的時候, 你母親站在皇姑母那一邊，她們是在最后時刻才決定選擇支持我父皇?！?/br>
    “朝上隱隱有一種說法……”他輕聲說，“當年本可能立一位女帝的?！?/br>
    “不過那些都是舊事了?！?/br>
    他有些困倦，說話的聲音變得迷迷糊糊，“皇姑母當年沒有做出那個選擇，如今也無意再做什么。她至今仍是長安城最有權勢的人之一，不過幾乎不再參與朝堂之事?！?/br>
    這句話說完，他低著頭睡著了。

    姜葵停了船舵，向他走來，把一件大氅蓋在他的身上，又撥動一下他手里的暖爐，讓里面的銀炭燒得再旺一些。

    他睡得很沉，在她擺弄的時候也紋絲不動，低垂的睫羽綴滿陽光。

    她慢慢俯身下去，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而后她轉過身，重新握住了船舵，cao縱著小船翩翩悠悠地前行。

    直到霞光漫漫地鋪滿河面，棹歌聲從煙水中傳來，小船悠悠地?？吭诮纪獾陌哆?。

    謝無恙被身邊的少女叫醒，半含倦意地睜開眼睛。他打著呵欠站起來，彎身取了一頂斗笠戴在頭上，稍稍壓低笠沿，遮住了臉，“走吧，進城。直接去找謝沉璧?！?/br>
    兩人隨著擁擠的人流往城里走去，經過幾條僻靜幽深的小巷，最后敲開了城東北公主府的側門，朝里面遞入一張桑皮紙的秘箋。

    片刻后，一名從人自府內出來，彎身行禮，引著兩人往書房走去。

    晨間下過一場雪，此刻的庭院還積著霜白，踩在上面有窸窣的細響。

    府邸從親王府變成了公主府，但一切還保持著以前的模樣，高大的烏桕樹上落滿鳥雀，嘰喳啁啾的聲音清脆地傳來。

    走在這條小徑上，謝無恙的情緒明顯地低落下去，姜葵把手塞進他的袖子底下，輕輕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他稍稍地回扣住她的指尖。

    兩人推門進入書房，一身宮裙的少女在窗邊轉身看來。

    謝瑗仍是一張明媚張揚的臉，一對耳墜是搖晃的珊瑚，可是眉眼間已經含了許多成熟穩重的味道，樸素的發髻反而襯得她的氣質里有一種上位者的威嚴。

    “無恙，三日前我收到你的傳信了?！彼⒉缓?，單刀直入，“你們今日到長安，我們明日便動手?！?/br>
    “好?！敝x無恙頷首，接過她遞來的一摞卷宗，倚在窗邊慢慢地翻閱，邊看邊問，“各處都聯絡好了么？”

    “涉及此事的官員，我都談過話，爭取到了很多人的支持。這是絕對的機密，除了少數幾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完整計劃?！?/br>
    謝瑗拉上窗簾，“伯陽先生取得了一千羽林軍的調度權，明日子時埋伏在路上?！?/br>
    “欽天監那邊呢？”

    “太史令將在明晨宣布，禁苑有白鹿出沒，隨后請父皇當晚前往觀看?！敝x瑗緩緩道，“北司宦官隨御駕，他們將會一同前往。我們在禁苑里對這些人動手?！?/br>
    她的語氣冷下去，“全部殺死?！?/br>
    “羽林軍只有一千，金吾衛足有六千人，我們只有一次機會，必須在他們察覺有異之前迅速動手?！敝x無恙低聲說，“父皇那邊你談過了么？”

    “父皇身邊幾乎都是北司的人，我只與他密談過一次?！敝x瑗回答，“在此事上，他暗中支持我們?！?/br>
    “他受北司掣肘也很多年了，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底?！敝x無恙點頭，“我此前已經隱約察覺到他的心意?！?/br>
    他讀完了那一摞卷宗，“我沒什么意見。今夜我們最后對一遍計劃，明日我和夫人都會在禁苑，與羽林軍一道埋伏?！?/br>
    謝瑗頷首，“明日我會在宮里盯住金吾衛的動向，遇到情況會傳信給你?！?/br>
    “好?！敝x無恙抱著卷宗，轉身推門，又回頭補了句，“沉璧，你差人去一趟長樂坊，找一位沈藥師要一壺酒?！?/br>
    “王府里……”他頓了下，改口，“你府中有人認識他，知道怎么做?！?/br>
    謝瑗微微抿了下唇，“無恙，你還好么？”

    “還好?！敝x無恙笑了下，“入冬后容易困，那種酒能提神。事關重大，沒時間睡覺了?！?/br>
    他推門出去了，拉著身邊的少女。

    兩人進了一間內室，謝無恙點亮了一盞燭燈，把卷宗放在書案上，而后從檀木筆架上取了一支筆，坐在案前細致地批閱著。

    “我有點擔心你的狀況?！苯f。

    “我真的還好，只是有點困?！敝x無恙回答，“天冷了，犯困也正常?！?/br>
    他伸手拉她坐下，把她抱進懷里，揉了揉她的頭發，“我答應過你的，我覺得累的時候，一定會跟你說?！?/br>
    她在他的懷里悶聲“嗯”了句。

    他聽見她的語氣，輕輕笑了聲，低下頭吻著她，“別不高興?！?/br>
    那些吻像是細雨一樣紛紛落來，她被吻得整個人酥酥麻麻的，舒適地“唔”了一聲，連發絲都在微微地顫動。

    他低笑著，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順勢讓她躺在毯上，而后俯身下去，吻得更深。

    過了片刻，兩人停下來，重又坐回書案前，并肩翻閱著桌上的卷宗。

    謝無恙沉思一陣，偏過頭說道，“內侍監余照恩，此人武功太強，必須由你來出手?！?/br>
    “我明白?！苯蛩h首。

    “此人多年前即能傷到師父，你一人只怕不足以對付?！彼尖庵?，“必須由羽林軍成合圍之勢，令他左右支絀，你再入場殺他?！?/br>
    兩人坐在一起，就此事又談了許久，設計出一個合圍的方法。

    直到刻漏響過三更，謝無恙靠在身邊少女的肩頭睡著了。她扶著他起來，送他到床上，接著躺在他的身側，偏過臉望著他的側顏。

    許久后，她把臉貼在他的額頭上，慢慢地睡著了。

    -

    翌日入夜后，天空飄起了一點雪花，簌簌地落滿庭院。

    謝無恙把姜葵按在銅鏡前，為她綰了一個漂亮又利落的髻，一根紅玉簪在發間輕輕一顫，好似一抹緋紅的流光，映著點點的燈火，襯得她的容顏皎然如玉。

    在她為長槍纏上白麻布的時候，他飛快地為自己易了容，再戴上一頂斗笠，隨意拍一下手，“出發?！?/br>
    兩道影子從公主府悄無聲息地離開，越過連綿不絕的宮墻，前往宮城北邊的禁苑。

    太子太師凌聃已經領兵等在林間。他暗中分批次派遣了一千羽林軍入禁苑，此刻這些兵士們一身皮甲，手持長弓，腰佩環首刀，借著窸窣林葉的掩映藏在禁苑里。

    謝無恙與自己的老師低聲交換了消息，旋即領著姜葵轉入密林中。姜葵抱著白麻布包裹，側身靠在樹下，抬眸望向不遠處的宮道。

    北司宦官將陪同天子車仗將從這條宮道上轉出。

    馬車聲響起的那一刻，就是對北司動手之時。

    雪無聲無息地落著，林間只有偶爾幾聲鳥鳴。夜深的禁苑里寂靜如斯，一切聲音都被深埋在雪下。

    一道馬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來……并不是馬車聲，僅僅是一匹馬的聲音！

    “殿下！”來人策馬沖入密林，翻身而下，單膝跪在謝無恙面前，“公主殿下傳信……”

    他的語氣急促，一連不停，“北司的人在出宮后察覺有異，天子車仗進入禁苑后忽然止步，隨后三千金吾衛被調入宮中，另有一千金吾衛沖入皇城……”

    “公主殿下認為……內侍監余公公已經挾持天子、欲謀廢立！”

    “天子車仗在何處？”謝無恙低聲問。

    “還在禁苑林中?！睆娜思甭暬卮?，“圣上沒有任何旨意下達，但是金吾衛忽然有動作……公主殿下懷疑圣上此刻恐怕……”

    他壓低聲音，“是毒發昏迷?！?/br>
    “他們動手的速度比我們快?！敝x無恙飛快地拉過那匹馬，“請老師領羽林軍在此，我們去找謝沉璧?！?/br>
    他翻身上馬，挽住韁繩，姜葵飛身躍起，落在他的身前，懷里抱著自己的槍。

    兩人縱馬而出，穿出禁苑，與守在宮里的謝瑗相會。

    “無恙，”謝瑗的語速極快，“父皇此刻在北司手中，三千金吾衛已經調入禁苑，圍住了天子車仗，還有更多軍隊在趕來……六千金吾衛將傾巢而動?！?/br>
    “我們能調動多少人？”謝無恙問。

    “禁苑里一千騎，此外只有三百騎在子城?！敝x瑗低聲答。

    她攥緊手心，“北司的目的是篡位?！?/br>
    “我此前一直在嘗試調查什么人給父皇下毒……”她說，“今晚出事之時，我查到淑妃的人去過一趟太極宮?！?/br>
    淑妃是三皇子謝寬的生母。

    “淑妃善調香，她在天子龍涎香里下了毒?！敝x瑗低語，“我方才查到此事時，已經來不及了。北司的人是要挾持天子以立新帝?！?/br>
    姜葵在桌上鋪開一張圖紙，思索片刻后緩緩開口，“我們分幾處兵力，沖入天子車仗所在，有機會救駕后突圍而出?！?/br>
    “此后只要守三日，”她低聲說，“三日后我父親帶兵回朝，局勢將頃刻逆轉?！?/br>
    “北司必定是忌憚大將軍，因此選擇此刻動手?！敝x瑗咬了咬牙，又輕聲問她，“可是……一千人對六千人，真的有機會么？”

    “渺茫?！彼⒁曋鴪D紙，“但是不試試看怎么知道？”

    恰在此時，有人在門外長拜，聲音不疾不徐，“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長公主遣人遞了一張信箋進來?！?/br>
    謝瑗微怔一下，接過那張信箋，借著一盞琺瑯燈的火光，低頭讀閱。信箋印著蓮花枝葉的紋樣，信上的字體雍容大氣，墨意渾圓飽滿。

    “不是一千人對六千人了?！敝x瑗握緊那張信箋，“皇姑母要把她府上的三千私兵借給我們?！?/br>
    “皇姑母終于肯出手?！敝x無恙輕聲說。

    姜葵垂眸沉吟片刻，取了一支朱筆，在面前的圖紙上勾畫了一條突圍路線，“如此一來，把握更大?！?/br>
    “可是要如何從金吾衛手中救駕？”謝瑗問道，“從千人包圍中救走一輛馬車……此舉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做到?！?/br>
    “有一群人做得到?！敝x無恙說。

    他戴上斗笠，“江湖俠士?！?/br>
    那一夜大雪紛飛，落滿長安城的屋檐。

    蕭蕭的風雪聲里，一名年輕的中間人戴一頂斗笠、提一個酒壺，行至閭巷之間，叩開了一扇又一扇門，與坊間的江湖俠士們微笑見禮。

    他發布了一道江湖上前所未見的懸賞：營救天子。

    那一夜，俠士們拔劍而起，從市井閭巷之間走出，步入漫天飛舞的風雪里。

    閭巷之間有布衣游俠，于盛世將傾之際，舍生取義、奮不顧死，赴士之困厄。

    史書不會記載他們的名字。

    但是他們存在過。

    作者有話說：

    晚上還有一更~可能比較晚，可以明天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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