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又去藥藏局投毒了？”

    “是?！苯c頭, “那兩人趁忙亂之時潛入藥藏局，在你用的藥里下了一種粉末。這一次我找到了機會，在他們下藥后一路跟蹤……”

    她壓低聲音, “到了賢妃的承暉殿?！?/br>
    賢妃裴氏是岐王謝玦的生母。

    “原來是她……”謝無恙垂下眼眸, “竟是如此?！?/br>
    他靜坐在一泓霞光里, 低頭凝望著墜落在指縫間的光，良久不語。

    “據我所知，”他終于緩緩開口，“這種毒藥還曾出現過兩次。上一次是在敬德五年那場秋日宴上, 它出現在我的酒盞里……”

    “原來如此?！苯偷偷卣f。

    原來是因為飲了那盞毒酒, 他在宴上寒疾陡然發作, 以至于昏睡十數日。

    他輕輕閉上眼睛，手指用力摁住眉心，“我昏睡的那些日子，岐王黨驟然發難, 不少與我相熟的官員都被貶黜和流放……”

    “好多人死了啊?！彼p聲說, “……因為我生了一場病?！?/br>
    他是儲君, 羽翼之下護著太多人, 一朝失勢就會牽連無數官員被下獄、處刑、貶黜、流放。他的一舉一動都牽連著許多條性命，他的一聲咳嗽也會引人揣度，他生一場病, 便能掀動朝局。

    敬德五年, 他生了一場大病，此后東宮失勢，他的老師被貶, 皇叔被貶。他失去了許多親密的友人與敬愛他的官員, 其中不乏不堪重刑而離世的青年才俊、年輕官吏, 他們中的許多人才華橫溢、一身抱負、滿腔熱血，本該有大好的仕途與前程，卻無端橫死在了黨爭傾軋之下。

    他背負著這些人的期許，一步一步往前走，完成他們未竟的事。

    帝次子謝康，他只是一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一個壽不過二十的病人。

    而他的肩上扛著許多人的生死。

    他說過，“太沉重了?！?/br>
    他一閉上眼睛，就聽見那些人的聲音。

    響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里。

    “謝康?！庇腥溯p聲喊他的名字。

    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他睜開眼睛，面前的少女靜望著他。她的眼眸剔透，映照著明亮的霞光，深深淺淺，火光一樣。

    “你……別難過?！?/br>
    她認真對他說：“不是你的錯?！?/br>
    那些不是你的錯。那些官員被貶黜、被處刑、被牽連，不是你的錯。

    明明你只是……生了一場病而已啊。

    “可是他們死了啊?！彼p聲說，“我時常想起，那一年春闈后，他們在杏園里飲酒作詩……他們的名字還刻在大慈恩寺下面的石碑上……”

    他的手腕被她更用力地握緊了。他望向她，她對他搖頭，“別想了。好不好？”

    “好?！彼乐脑?，點頭。

    “你這個人真的好容易自責?！彼龂@了口氣，“你把那么多責任都擔在自己身上，你不會累嗎？”

    “還好?！彼α艘幌?，“我畢竟是儲君?！?/br>
    她倒了一盞熱茶，遞到他的手里。他低著頭，慢慢飲著，聽著畢剝作響的炭火聲。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問：“你說這種毒藥曾出現過兩次，上一次是下在你的酒盞里，那再上一次呢？”

    他放下茶盞，輕嘆一聲：“下在我母親身上?！?/br>
    她微微愣神……想起他說過，那種毒藥與他母親的逝世有關。

    “賢妃是為了替岐王謀奪太子之位吧？”她低聲問。

    “嗯?！彼p聲回答，“聽聞當年……還在王府里的時候，她與我母親恰好同時有孕。后來父皇登基……她本以為謝沉璧會是他登基后的第一個皇子?！?/br>
    “謝沉璧知道這件事?！彼椭^，“她知道為什么她母妃從不待見她?！?/br>
    ……期待太多了，于是失望也太多，最終變成了憤恨和不甘。

    “謝無恙……”她低低地說，“我聽說你母后……很早就離世了?！?/br>
    “嗯。我從不稱她為母后，因為她沒有活到當上皇后?！彼穆暰€漸漸地發顫，“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想的……她逝去的那一日……”

    “她……”

    他的話音剎住。

    對面的少女傾身而來，忽然抱住了他。

    她的長發在他的頰邊垂落如瀑，她身上的香氣籠罩了他。

    殿室里有一霎的安靜，裊裊的茶香與檀香無聲流淌在他們之間。

    “你別說了?！彼p聲說，“難過的事，可以不說?！?/br>
    “好?！彼吐暤?，“……多謝?！?/br>
    她松開手，坐回去，低下頭，悶聲道：“看你難過，抱你一下。上回你安慰了我，今天當做是還給你?！?/br>
    “我知道?！彼难垌痛?，“你是安慰我?！?/br>
    你才不知道。她在心里悄悄反駁。

    兩個人靜了一下，都低著頭，各自飲了一口茶。

    瓷器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宮室里清晰可聞。

    “關于這種毒藥……”

    姜葵斟酌著措辭，對謝無恙說，“我在江湖上，有一位相熟的醫師，姓沈，擅長制藥。你大約不曾聽說過此人？”

    “不曾?！彼娌桓纳?。

    她在心里輕哼一聲，繼續道：“總而言之，我托他看過這種毒藥。這是一種慢性毒藥，他拿到手后，一直在研制解藥?！?/br>
    “倘若這位沈藥師，”他停了一下，“研制出了解藥，可否請夫人去取一趟？”

    “他研制出解藥了？”她吃驚道。

    “倘若?！彼麌烂C道。

    那大約是已經研制出了。她又在心里哼了一聲。

    “你聽我說，”他繼續道，“我想到了一個徹底推翻岐王黨的辦法?！?/br>
    頓了下，他認真道：“我要再喝一次?！?/br>
    她望見他的神情，立即明白了：“你要在你父皇面前喝下毒藥？”

    “而且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彼h首，“皇兄要殺我的證據已經取得，彈劾岐王黨的文書也準備完畢，只差一個很好的契機……”

    他思索著，“倘若我毒發之時，父皇與群臣百官都在場，再由你來揭露皇兄意欲殺我，岐王黨必將徹底失勢、永無再起之機?！?/br>
    “那可是毒藥?！彼伎计?，她緩緩搖頭，“太危險了，我不同意?！?/br>
    他解釋道：“那是一種慢性毒藥，一時間毒不死人的。況且那位沈藥師不是在研制解藥嗎？”

    “你為什么一點也不顧惜身體??？”她惱火道。

    他笑了一下：“一副殘破之軀，有什么好顧惜的?！?/br>
    “啊?！彼f。

    “……對不起?！?/br>
    他抓了抓頭發，“以后不說了?！?/br>
    “知道就好?！彼椭^哼道。

    他以指節輕抵下頜，思忖著另一件事：“夫人，你可還記得，貴妃娘娘曾經同我們說過，有人多年來一直在父皇的飲食里投毒？”

    “你懷疑是賢妃下的？”她有些不解，“我覺得不太像?！?/br>
    她想了想，“雖然也不是沒有可能?！?/br>
    賢妃的目的是幫岐王謀奪太子之位。倘若皇太子薨逝，岐王便是儲君。那種毒藥是慢性毒藥，倘若不知不覺下在天子身上，等到毒性日漸起效，儲君便有更快繼位之望。

    “不必是，像即可?！敝x無恙壓低聲音，“父皇是疑心很重的人……這些年來，他已經不太信任皇兄，否則也不會扶持我?！?/br>
    “真不容易?！苯麑λ÷暩锌?，“連自己的親子都要如此提防、忌憚、利用?！?/br>
    “為君便是如此?！彼⒁曋U裊的茶香，“他是天子，不是常人?！?/br>
    坐到那個位子上的人……已經無法擁有常人的感情了。

    “你要怎么讓圣上懷疑賢妃在他的飲食里投毒？”姜葵接著問道。

    “我要去面見母妃?！敝x無恙回答，“請她相助?！?/br>
    “……母妃？”

    “嗯?！彼α诵?，“我是德妃娘娘撫養長大的。你對她沒什么印象吧？”

    “偶爾見過?！苯貞浿?，“她仿佛不愛說話?！?/br>
    “她吃齋念佛，是個性子溫和的人?！敝x無恙淡淡笑道，“這些年她久居深宮，不曾參與朝堂之事。父皇很信任她?！?/br>
    “我們什么時候去找她？”

    “再等一等吧?！彼行┚肓?，稍稍打了個呵欠，“我想安靜地過完年?！?/br>
    他捧著手爐，歪起腦袋，開始犯困了。姜葵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把他拉起來，推著他去墻邊的一卷毛毯里睡覺。

    他很安靜地躺在毛毯里，一下子就睡熟了。

    “謝康，”她輕輕撥開他頰邊的亂發，“我陪你過年?！?/br>
    “你累的時候，”她繼續道，“可以靠在我身上?！?/br>
    “我們兩個一起往前走?！?/br>
    “還要走很多很多年呢?！?/br>
    “所以你……”

    要好好顧惜自己。

    她湊到他的身邊，和他額頭抵著額頭。

    他的眼睫輕顫一下，掃到她的臉頰，撓得她癢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