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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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公主!” 直到聽到楊在恩那帶著幾分惶恐的呼喚自己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絮雨方驚覺自己面龐微微濕冷。 她偏過臉,抬手擦去面上濕痕,在原地靜立了片刻,復道:“我去看阿耶?!?/br> 連續無眠的焦心守護,終于還是叫皇帝支撐不住,吃了藥后,昏睡過去。 絮雨坐在榻前,手放到被下,一直握著皇帝發冷的手,久久未放。她凝視著榻上老父親那緊閉雙目的面容,從未如這一刻般強烈地感到了他分外的蒼老。如一株本就枝葉稀落的枯槁老樹,又遭一場摧滅的雷擊。 縱然早也知曉“既來孰不去”,生老病死,是世間靈命的共同歸宿,任帝王將相英雄紅顏,抑或販夫走卒,無人能夠逃脫。然而,對著如此模樣的皇帝,當眼前浮現出他明明雙眼不見,卻還狂怒提劍殺人,為的只是認定了那位裴郎君辜負了他女兒的時候,她的眼眶還是再一次地微微酸熱起來。 皇帝不是好人,雙手染滿了血,或許,更是虧欠了許許多多的人。 然而,他終究是她父親。 她再默默陪伴了片刻,起身走出,對著神色同樣憔悴,或也連著數個日夜已是不曾合眼的老宮監輕聲道:“趙伴當,你堅持要我坐馬車,就是希望我趕回來的路能短些嗎?多謝你了。你也去休息吧,不要累壞自己?!?/br> 老宮監眼眶濕潤。 “老奴無用。別的,什么都做不了?!?/br> “趙伴當你已盡力,而且,幫了我極大的忙?!彼芍愿屑さ卣f道。 她無法想象,倘若再遲一步,在暴怒得近乎完全失了理智的皇帝的手下,將會發生什么。 她感覺得到,在那一刻,皇帝的殺意已如決堤之水。 若非誤傷到了她,恐怕就連她也無法喊停了。 “公主也去休息吧,身上有傷,況且還……” 趙中芳望了眼她的小腹,神色復雜,透著深深的不敢言明的憂慮。 絮雨順著他的目光低頭望向自己的小腹,微微一笑:“我已睡夠,沒事?!?/br> 趙中芳望她片刻,似若有所悟,終于,他低低嘆息一聲,隨即用猶如耳語似的聲音道:“駙馬暫在袁值秘獄之中。老奴和他算有幾分故舊,能說幾句話。駙馬手傷已得醫治,在里頭自是沒法和外頭比,但好歹,想來不至于受太大苦楚……” 絮雨沉默了一下,轉道:“趙伴當,你離得最近。你把阿耶和駙馬會面的全部經過,說給我聽?!?/br> “一句話,一個字,也不要落?!?/br> 趙中芳并無猶疑,應了聲是,引絮雨來到閣間,閉門后,將全部過程講了一遍。講完,他閉口,神色黯然。至于孰對孰錯,半句也無置評。 “趙伴當,寧王人在哪里?我去看下他?!?/br> 久久過后,絮雨忽然說道。 第133章 深夜,幾名身強力健的宮監抬著一架暖輦,穿過連綿不絕的殿宇和宮苑,行至太廟。 寧王還在側殿一間供皇室用來日常祭拜的供殿之中,正焚香敬拜虔誠祝禱,祈求列祖顯靈,護佑早日渡過難關。忽然聽到身后腳步聲起,轉頭,見一道披著斗篷的身影立在殿外,認出來人,匆匆上去迎接。 絮雨喚了聲皇伯父,行禮。 短短一二天而已,原本向來閑適的老王,此刻看起來亦是形容憔悴,面布委頓之色。 “公主醒了?傷情如何了?如此深夜,怎也來了這里?” 寧王打量,看她除了面容蒼白,有些血氣不足之態,精神看起來已是和此前相差無幾,終于露出幾分欣色。 絮雨含笑點頭,解釋幾句,入內,拈香朝殿中神位亦一一拜過,最后將香火插入爐中。 寧王在旁等她拜畢,擔心她身子吃不消,正待親自送她出廟,聽她說道:“皇伯父,當年北淵之戰真相到底如何,你應當知道?!?/br> 寧王一怔。 絮雨續道:“駙馬夜闖禁宮,阿耶當著駙馬的面,說他便是主使之人……” 她壓下心中涌出的一陣無法抑制的傷感,一頓,平復情緒,繼續說道:“實不相瞞,起初在我知道駙馬查當年事的時候,我是不信阿耶會做這樣的事的,無他,憑我是阿耶女兒的直覺,他雖悍烈,行事狠辣,卻自有節度,不該是那樣的人。后來,越來越多的跡象和證言指向我的阿耶,莫說駙馬,我也開始懷疑起來。但是,經過前夜,我又有了另外一種感覺?!?/br> “我讓趙伴當和我講了當時阿耶與駙馬會面的經過,他們說的每一句話。我總覺得,阿耶似乎另外有所隱瞞?!?/br> “阿耶的性情,皇伯父你是知道的,他不肯說的事,便是問再多,他也不會講。此事他從前在我面前便含糊其辭,從不肯多說一句。如今他既已認下,我便是再去問他,哪怕當中真有別的隱情,他也斷然不會改口?!?/br> “皇伯父,你是阿耶信任的兄長,在他還是定王征戰之時,你便為他征發糧草,是阿耶最堅實的后盾,也是他的左膀右臂,你應當是知道內情的?!?/br> “我的阿耶和神虎大將軍之死脫不了干系,這一點我清楚,但除此之外,他還隱瞞了何事?他到底在維護什么人?” 寧王眉頭微皺,神情苦惱,目光躲閃:“實在是不早了,公主身體要緊,走吧,伯父送你回寢宮去——” 他口里說著,轉身匆匆出去。 絮雨追上,在殿外的走廊里,雙膝落地,直接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之上。 “皇伯父!你一定知道!求你和我說!” 寧王回頭一看,趕忙回來將她扶起,“公主快起來!地上濕冷,當心身子!” “皇伯父,此事對我,極是重要,我求你了!”絮雨不起。 寧王對上她微含水光的雙眼,終于,長長嘆了口氣。 “罷了,你起來?!?/br> 他扶著絮雨起身,沉吟了片刻,終于,慢慢地說道:“那是景升朝的最后一年,叛亂所引發的動蕩接近尾聲。戰況一緩,不可避免,皇位之爭,便成了新的戰場?!?/br> “那個時候,景升太子已提前護著老圣人回往長安,圣人仍在河東一帶收復失地,戰況算是順利,擊潰叛軍,收回太原府,并一鼓作氣,將叛軍全部趕出了河東。太原府號為北都,此戰意義不言而喻,圣人聲望達到空前。隨后,圣人便得密報,老圣人彼時已病重,不能自主,景升太子懼怕圣人回京對己不利,又擔心圣人趁機經營河東,萬一愈發坐大,便矯傳圣旨,派他的人來領河東節度使,再封圣人為盧龍王,擔任安東節度使,命立刻發兵,繼續剿滅那里曾參與此前叛亂的異族之敵?!?/br> “安東之地,本就長年苦寒,當時又是十月之末,將入嚴冬。不給御寒之衣,不提半句糧草,前去打仗,無異于自尋死路。此前,便曾發生過五千遠征軍遭遇風雪,一夜凍為冰人的慘劇?!?/br> “太子所謀,圣人豈會不知。他麾下一干心腹,此前一直便在進言,盼圣人趁機上位,否則,以太子胸襟,倘若叫他順利登基,將來,上從圣人,下到麾下,恐怕都將不得善終。此前圣人原本猶豫不決,收到消息,知再無退路,當即決定,以探視老圣人為由,領兵去往長安,柳策業則毛遂自薦去往北淵附近,設法限住裴固?!?/br> “景升太子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這才有他急召裴大將軍回京一事。他又擔心裴大將軍路遠,行軍速度趕不上圣人,為阻撓圣人回京,私通此前被趕出河東的叛軍,允諾只要除去圣人,可再封河東。叛軍熟悉地形,召集殘余設下埋伏,圣人一時不察,受到伏擊,身中毒箭,靠身邊韓克讓等人奮不顧身掩護,方殺出包圍,隨后組織反攻,將叛軍頭領悉數殲滅。接著,不顧身體尚未痊愈,繼續趕路,不料余毒未清,行至晉州一帶,毒發昏迷,被迫暫時落腳在投靠的陳王府內養傷?!?/br> “就在當夜,柳策業派自原州的信使抵達,便是韋居仁的父親。他帶來了柳策業的壞消息,稱裴固已領兵返回長安。除此,還帶來一個阻止歸朝的法子。據他之言,以他對裴固了解,必定萬無一失。只是在執行之前,他須征得圣人首肯?!?/br> “圣人昏迷不醒,時間緊迫,已是無法再等待下去。隨在圣人身邊有十來人,以韓克讓為首,他當時是武威將軍。其次便是盧景臣盧景虎兄弟,二人出身名門。另外還有八九人,皆是一路跟著圣人拼殺出來的忠勇干將。當時是盧景臣帶頭發聲,認為可行,行大事,不拘小節,且也只能如此行事。否則,萬一叫裴固順利領兵回京,以他的威望和戰力,到時鹿死誰手,實在難料?!?/br> “他開口,其余人自都贊同,只是心中也都明白,此事非同小可,那韋居仁之父在外又不停催促,十萬火急。這些人里,韓克讓本就份位最高,他又不曾表態,便都迫他開口。韓克讓最后拍板——” “便是如此,盧景臣回復信使,韋父快馬離去?!?/br> “你阿耶蘇醒,已是三天后了,得知此事恨惡,下令快馬追上去,將信使追回,身邊之人苦勸,言迫不得已為之,懇求圣人納言,無人立刻執行命令。他大怒,不顧傷情,推開眾人自己出去喚人,然而出屋之后……” 寧王忽然停下,一直默聽的絮雨望向他。 寧王的目光投向前方那夜色下的模模糊糊的連片雄殿峻樓的陰影,沉默了片刻,再次開口,聲音發澀。 “圣人出來,看到庭院之中竟也黑壓壓跪了幾十人,眾人亦是異口同聲,懇請他做決定。就在你阿耶震怒之時,列在最末的一名百長拔刀,率先自刎于地。接著,是近旁的執戟長,再是陪戎校尉,司戈——” “他們跟著圣人以命拼殺,太子卻坐享其成,要他們如此交出一切,乃至身家性命,誰肯甘心。又知圣人性情,醒來知道,或不愿做引敵攻城之事,已是議好,選甘愿站出的人以死上諫,保證他們兒孫高官厚祿,無后顧之憂?!?/br> 絮雨駭然而動容。 寧王慢慢轉向她,眼里流露出懼色,嗓音微微顫抖。 “公主,你能想象如此場景?從最低階的百長開始,自下往上,一個接一個拔刀,決然自刎,以死請求納言……” “皇伯父不在現場,但當時場面之慘烈,可想而知。那些可都是你阿耶的親信部曲,平日作戰,無不是隨他蹈鋒飲血沖在最前的良士勇將,便那樣一個個輪流割頸,睜著眼睛,倒在他的面前……” 寧王的聲音停歇了下去。 絮雨只覺胸中悶意翻滾,鼻息里仿佛已嗅到陣陣催人作嘔的血腥之氣,幾又要嘔吐。 “我阿耶屈服了?!?/br> 她一把扶住近旁的一根金絲楠木巨柱,道。 “是。在他們自刎到第十個人的時候,你阿耶屈服了?!?/br> “如今駙馬認定陛下之過,駙馬錯了嗎?駙馬沒錯。陛下做得對嗎?不對。但是當時情境,他又能怎樣?” 寧王的聲音充滿寥落。 “和太子的爭斗已是箭在弩上,你死我活,哪里還有什么退路?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去做了。裴固此前屢次拒絕你阿耶籠絡,不愿投效,成了絆腳石,更是成了你阿耶一方所有人的死敵。你阿耶便是再不愿,他也只能被舍棄?!?/br> “當年的這段隱秘,除了參與之人,連屋主陳王亦被排除在外,過后更是無人再提半句。我與裴冀后來偶有書信往來,他曾探問過我,我推說不知,他便再沒問了。但我猜測,以他對當日情勢的把握和他的大智,或是自己早已猜到了些內情?!?/br> 絮雨手扶著冰冷刺膚的粗巨廟柱,沉默。 “大射禮上,本王是主禮官。駙馬奪得頭彩,宣令后,陛下曾又私召見我,當時他仍是遲疑不決,道他固然極是欣賞裴家子,但召他入京,就近暗中觀察過后,認定此子隱有反骨,非容易掌控之人,將公主嫁他,陛下實不知是對是錯,更是他做過的唯一沒有把握的事。當時他也是心存僥幸,期盼公主和駙馬……” “皇伯父!”絮雨截斷他話。 “當年馮貞平收到裴大將軍求助的消息,卻遲遲不發兵救援。這也是我阿耶的授意嗎?” “不是!”寧王立刻說道。 “裴固之死,于你阿耶而言,是個意外。你阿耶只是允許柳策業羈絆住他。事實上,當時的目的已經達成。裴固守城十來天,這個時間里,你阿耶足夠抵達長安。照原定的設想,那時,近旁軍隊支援,便可解圍城之困,過后,裴固即便再趕去長安,也是遲了,于大局無礙。是柳策業知你阿耶對裴固極是欣賞,心存私念,恐日后萬一裴固轉念投效,削弱了他的權力,私下勾結馮貞平拖延救援?!?/br> “沒有人會想到,裴大將軍為守地,掩護住更多部下,最后竟做出那樣的抉擇,自己領著八百死士出了關。那件事里,他是唯一一個真正踐行國士之風的君子,心存君國,不計身家。和他相比……” 寧王頓住,想是情緒亦起波動,片刻過后,方繼續說道:“當時你阿耶獲悉消息,我恰在他的身邊,他極是震動,半晌不言,隨后流淚,向著北淵方向跪地,叩首敬拜,久久不起?;蛟谀菚r,他便下定決心要除掉柳策業了,然而情勢使然,登基后,國事紛雜,千頭萬緒,不得不繼續倚重那些人。后面的事,公主自己也都知曉。只駙馬一直是陛下心中隱憂?!?/br> “陛下對裴固,實是有愧,以我猜想,他最后終于同意,將你嫁了裴二郎,又對他頗多忍讓,應便是出于彌補之心。他原本應是希望,在柳策業一黨覆滅之后,北淵之事也就此了結,算是給了駙馬一個交待,駙馬就此罷手,大家往后相安無事,誰知他不肯干休?!?/br> “駙馬前夜闖宮,心中早已認定陛下是主使之人。誠然,是陛下,卻也是乾德朝的滿朝忠臣、功臣。要叫他滿意,便要動如今的半個朝廷。換做公主,公主會如何做?” 絮雨眺望著遠處紫云宮那一片隱隱約約的殿脊昏影,收目轉向寧王,向他行禮:“多謝皇伯父今夜為我答疑解惑?;什改赀~,先回去休息?!?/br> 寧王卻沒有立刻走,又道:“當年的這件事不止令裴家人命運大變,對我震動亦是極大。蓋世功名將底用?高位恐怕多災患。榮華到頭來,更不過是一場空。陛下胸懷偉志,非一般之人,可忍天下人所不能忍之忍,我卻再也無心朝事,陛下登基之后,一心求退。蒙陛下不棄,這些年渾渾噩噩,日子逍遙,有時思及尸位素餐,亦是十分汗顏。駙馬是我極為欣賞之人,他又是誨兒師傅。這兩天沒有師傅消息,誨兒也是焦慮不安。陛下那里,是不可能允許我多說一句的。但是,倘若公主這里點頭,我這便去向駙馬解釋當年之事,免得駙馬困擾過多,累及公主?!?/br> 絮雨慢慢搖頭:“不必了。事已至此,當年是我阿耶一個人的主使還是另有隱情,有何區別?結果已在,裴大將軍是因我阿耶之過而去的,我阿耶卻因此做了皇帝,是最大得益之人。如今你再去解釋,在駙馬那里,非但無用,反有為我阿耶粉飾過錯之嫌?!?/br> 她語調平靜。 “況且,李延已去西南,宇文守仁隨時會以擁戴李延之名起事作亂,北境更是蓄勢待動,朝廷三面不安,此事就這樣吧。我阿耶前夜當著駙馬之面認事,除去驕傲負氣所致,必也有他別的考慮。如他所愿,誰都不必出來再說了,先安定人心,合力渡過如今一關?!?/br> 寧王注目她片刻,恭然行了一禮:“是。謹遵公主之言?!?/br> 第134章 或是方才太過緊繃,寧王去后,身子稍稍松軟下來,傷肩處一陣暗痛便襲向了絮雨。 她就近扶著廟門,慢慢靠坐在了皇家家廟享殿前那一道齊膝高的檻上,稍歇。 慢慢地,絲絲如冰刀的冷氣,穿透衣物,自檻面滲入她衣下的肌膚里。 廟檻是以一整根沉水楠木削鑿而成,檻頭包有鎏金鏨連云海馬滾獅紋的銅衣,應是寄意江山基業,千年不朽,萬年永固。倘若禮官在此,看她如此坐于其上,恐怕是要臉色大變,斥為不敬之舉。 她又下意識地環顧了一圈這地。